胡镛呵呵仰头一笑,“我没有什么鬼神不测之术,只是从最近发生的各种迹象所推得出的结论罢了。”
他见张焕笑而不言,便接着说下去道:“河陇之变使崔圆刚刚因崔、韦联盟而取得的权力优势一夜之间不复存在,而蜀中大败更使崔圆权威扫地,甚至一病不起,这两次大唐地方上的巨变,裴俊便是最大得益者,他不仅在内阁占了上风,而且关中兵力严重失衡,这可是他取代崔圆为右相的千载难逢机会,他并非善男信女,岂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我就在想,他会不会趁凤翔防守薄弱之机,取凤翔而逼崔圆让位呢?偏巧今天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抚恤金问题引发军心不满,二便都督率两千人返回凤翔,所以我便推测这极可能就是都督要取凤翔了。”
“先生何以见得我来凤翔就是要动武?我只是回陇右路过凤翔罢了,正好天色暗了,借宿一晚,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张焕不露声色问道。
“都督回陇右经过凤翔当然很正常,但时间上不对。”胡镛很自信地笑道:“五天前都督经过凤翔去长安,五天后便回来,那说明都督在长安只呆了一天,应该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初一举国休息,自然没有什么述职,而陇右那边局势平静,若有急事赶回,也不会在凤翔休息了,那都督请告诉我,只在长安呆了一天,甚至连述职都不参加,便急急赶到凤翔,这又是为什么呢?”
张焕半天没有说话,虽然他只是一种猜测,并无什么证据,但思路之宽,对朝局把握之准,令他不得不对此人刮目相看,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种爱才之意,自从李泌不肯跟他来河西,他身边一直便缺乏高明的谋士,杜梅虽然不错,但他的视野狭窄,大局观较差,在很多方面帮不了他,至于孟郊等人只是白面书生,只能替他整理文书,远远谈不上‘军师’二字,倒是今天偶然遇到这个胡镛,眼光深远,正是自己所急需之人,而且他主动出来拦自己,就说明他是有心来投。
不过张焕虽然很动心,但他还想再考验这个胡镛一番,沉吟一笑,张焕便坦诚地问他道:“适才先生说到天下大势,可谓眼光独到,先生能否再替我分析一番,我将来该如何在天下大局中行棋?”
胡镛对此早就胸有成竹,他淡淡一笑道:“都督要想下一步妙招,那首先得明白棋盘中的局势,世家朝政的格局已经平静了十七年,七大世家各有势力,以实力强者先为右相,先裴后崔,在向下轮换,一直便是如此,但自从前年回纥人南侵开始,严重削弱韦家的实力后,这个相国轮换制度便被打破了,崔圆使用各种手段再度为右相,随即皇上驾崩、弱主即位,看似世家朝政依然存在,事实上世家朝政已经名存实亡,而变成了实力朝政,谁的实力强,谁就掌握了更多的权力,崔圆也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他为了维系这种世家朝政,便修改了门荫制度,使得大量的世家子弟入朝为官,剥夺了寒门子弟为官的机会,也抑制了李氏皇族的再起,使朝野发生了严重对立,可以说,这件事便是目前朝中巨变的之根,也就是这个原因,使得朱泚在蜀中的叛乱发展得异常迅猛,张使君也才有机会占据河陇,所以,我敢断言,就是以张使君和朱泚的横空出世为标志,大唐将进入一个剧变的时代。”
胡镛这一番深刻的见解使张焕震惊异常,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向胡镛深深施了一礼,“先生大才,张焕失敬了!”
胡镛连忙回礼,他十分坦率地说道:“实不瞒都督,我原本是豫太子幕僚,十七年前宫廷政变之时,我正在凤翔督粮,太子一死我便成了朝廷的通缉要犯,无奈,只好隐姓埋名逃入终南山,直到十年前,我才离开终南山,开始云游天下,去年夏天我在彭郡无意中遇到了李泌,这才知道原来都督真是豫太子之后,我当即便回到凤翔,注意你的一举一动,直到这次你趁机占领陇右,我便知道自己再次出山的时机到了。”
“原来胡先生竟是我长辈!”张焕感慨万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谁说父亲没有给自己留下遗产,荔非元礼、辛云京等关陇老将,李泌、胡镛这等深谋远虑方的谋士,还有李勉等朝中大臣,这些都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宝贵财富。
他当即半跪向胡镛行了一个大礼,“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公子使不得!”胡镛急忙将张焕扶起,他默默注视着豫太子之子,眼中微微闪烁着泪花,十七年了!原以为自己将终老一生,想不到自己还能再次为主公效力。
他恭恭敬敬地将张焕扶坐下,自己却郑重地跪了下来,缓缓地向他磕了三个头:“我胡镛愿为主公效力,忠心不移,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先生请坐下说话。”张焕欣然接受了胡镛的效忠,这才请他坐下,坦率地对他说道:“先生猜测得很对,我确实是受裴相之托来取凤翔,不过我已经决定放弃这次行动,直接回陇右。”
“为何?”胡镛有些惊讶,他连忙问道:“难道都督打算放弃裴俊这棵大树了吗?”
张焕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他忽然冷冷一笑道:“裴相虽然是我岳父,他也曾说过有意扶我上位,但这些都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不能威胁到他的权力,其实我很清楚,他虽然反对世家朝政,但他的真实目的不过是想把七家均权变成一家独霸朝廷罢了,他的相国之位是永远不能失去,所以,他绝对不会真想扶我上位,他也是和崔圆一样,想扶持一个弱主登基,从而控制朝纲。”
说到这,张焕长长地吐了口闷气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若真助他得了右相之位,恐怕我自己的机会就没有了,所以,让崔家继续为右相,保持朝廷的权力平衡,对我而言未必是坏事。”
按张焕的性格,这些话他是绝对不会说给下属听,不过胡镛既然是新人,他若不拿出一点真本事,对方恐怕会小瞧于他,说完这些话,他眼一挑向胡镛望去,等待着他继续阐述自己的行棋之道。
胡镛对张焕的话暗暗赞叹不已,难怪他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夺取韦家的基业,果然有心机,他也知道张焕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自己,比如他想保持朝廷权力平衡,仅仅不接受裴俊的任务是不够的,他必然还有动作,这一点他就没告诉自己。
不过,胡镛并不在意张焕的保留,作为一个主公,若事事告诉属下,那他也就失去了领袖的神秘感;相反,作为一个属下,若对主公有隐瞒,那才是大忌。
胡镛微微一下笑,便继续道:“我不知道朝廷是怎么安抚都督,据我所想,朝廷或许会让都督进京为官,将都督纳入官场的权力游戏之中。”
张焕忽然想到了裴俊的话,他笑了笑插口道:“那依先生的看法,我是进京当官好,还是不进京好呢?”
“当然是进京!”胡镛毫不犹豫道:“我偏向于进京为官,这样可以给自己打下良好的权力基础,不过现在不行。”
“为何现在不行?”张焕问道。
“现在都督刚刚占领陇右便进京为官,那会给朝野众人留下强权者的恶劣印象,对都督的声誉十分不利,相反,若都督夺下河湟或河西,成为大唐的功臣,那时,不仅趁蜀乱夺取陇右的恶劣影响被一扫而空,而且举国上下还会认为都督就应该进驻陇右,那时再入朝为官,岂不是可趁东风而起吗?”
张焕抚掌大笑,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胡镛一席话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在门外禀报道:“启禀都督,城外军营传来消息,有一名从凤翔过来之人要求见都督,他说你知道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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