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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前,乾清宫东暖阁。
如果说,之前乍得惊讯的时候,皇帝那阴沉的脸色已经让这温暖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寒冷地带,那么,此时此刻听完林御医的禀报之后,这偌大的东暖阁就完全成了一个冰窟窿。在良久的寂静中,四周围侍立的宫女和内侍都恨不得皇帝直接大发雷霆把他们都打发下去,这也免得只能以一个姿势站在那儿受罪。
他们如此,本身就处在风暴最中央的林御医就更是如此。此时此刻,这位医术早已隐隐堪称太医院第一的御医只觉得脑门上汗津津湿漉漉的,低垂着的双手也正在微微颤抖,目光更是直直地看着地上的青砖,丝毫没有去领教皇帝那凌厉眼神的意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冷笑。
“好,很好!”
话音刚落,刚刚只是略带讥诮的声音陡然间变成了一声厉喝:“除了林城,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对于已经浑身酸痛外加心惊胆战的一众人来说,闻听此言几乎是如蒙大赦,不过片刻功夫,六七个人就鱼贯出门,末了最后一个甚至在放下那厚厚的织锦门帘之后,又招呼同伴们退出了前头的隔廊,留着这偌大的地方给里头那两位说话。
直到屋子里没了外人,皇帝才再次发出了森然冷哼,双手猛地按在了身前的大案上:“当年贤妃如此,皇后如此,如今她又是如此!贤妃遭人暗算,于是泰堪那孩子自生下来就是那般可怜的模样,所以你说无可设法,朕也只能暗自痛惜。可皇后生庆成公主的时候,是朕对你说先保大人,你也保证的好好的,可换来的却是皇后身体每况愈下,而且从此断绝了生育的希望!如今你却对朕说,她的底子弱,而且昔日旧伤作祟,将来兴许很难有孩子,嗯?你……无能!”
林御医闻言慌忙跪倒在地,重重碰头之后却不敢出声辩解。果然,在气头上的天子接下来又是好一通自语,其中不少都是他决计不应该听到的——从帝后当年的约定,再到皇后在怀着庆成公主时的憧憬,再到帝后私语时,皇后谈及陈澜时的戏语……他一直觉得,帝后对于陈澜这个外姓的侯门千金已经很优厚了,可如今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心中的执念。
好一会儿,皇帝的声音才渐渐低沉了下来。他无力地松开了按着大案的手,缓缓地靠在了靠背上,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他那次新婚不久就被派了江南治水,好容易赶回来之后执了福娘的手在王府花园中漫步,他连连赔礼时她笑吟吟地念的那一阕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郎,你与其赔礼,还不如咱们一块努力努力,早日有个孩子……”
那时候,他们憧憬着能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然而,多少年了,那个梦想随着她的逝去而破碎得无影无踪。如今,连她觉得深肖自己当年的那个孩子,难道也要重蹈覆辙?她在那样的逆境中一步步挣扎了过来,甚至感化了一度冷漠的至亲祖母,夫家本家做下了那许多蠢事,亦不曾步步紧逼,而是留人一线,并不贪恋那点名头……这种机敏且善良的性子,和他最爱的女人何其相似?
“朕不容许,绝不容许!”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仿佛隔得很远的声音:“皇上,曲公公求见。”
“宣他进来!”撂下这话,皇帝便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林御医,一字一句地说,“贤妃当年产子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兼且有前因,所以朕不罪你。皇后生产身体孱弱,你好歹保住了她,朕也可以不怪你。但是,之前皇后崩逝,要不是她有言在先,你以为你还能太太平平在这里?退下,别忘了你是医官,不要只会对朕说什么可能万一!”
林御医诚惶诚恐退下的时候,曲永也进了门来。他行过礼后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镜园那边派人看住了车马,不许顺天府处置,小的得知,宜兴郡主已经派了家中精通马匹的兽医前去验看车马。刚刚得到消息,那车厢应当是禁受不住马匹倒伏以及沿路颠簸的巨力,因而才四分五裂,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那匹马却是应当用过了拌药的草料,具体是什么,却得剖开马取了胃验看才有可能,只那边小的也不好靠近……”
“不用说了!”皇帝突然站起身来,不容置疑地说,“既是九妹已经派了人去验看,那你的人就不用插手了。最近一事接着一事,陈澜小小年纪难免觉得喘不过气来,谨慎些也是常理,苦了她了……你去预备一下,朕要出宫去看九妹。”
这当口突然去见宜兴郡主?
曲永闻言一愣,悄悄抬头偷觑了皇帝一眼,随即便心有所悟地低下了头:“是,小的立时派人去两边报个讯。只不知道皇上预备带多少人随行护卫,是锦衣卫还是……”
听曲永说两边报讯,皇帝就知道他是明白了,点点头吩咐道:“不用锦衣卫,挑金吾卫健卒五十,御马监护军五十,全数便装!”
皇帝在宜兴郡主别院并未停留多久,然而,只是这一小会的停留,他脸上的严霜便又加重了些,甚至没留意那些堵住胡同两边的护卫军士们全都是如临大敌。等到弯腰上了车,他沉思着刚刚宜兴郡主的那一番话,右手不禁用两指轻轻按着眉心。
“皇上,今天是幸亏遇到那个铁塔大虫,还有长在辽东善于驯马的镇东侯小侯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既是查出此事乃是奸人作祟,那么我想问一句,为什么是阿澜,为什么是这时候?既然是马匹在杨府停留期间用过草料,那么杨家自然嫌疑最大,但如今的杨府没了汝宁伯的爵位,又是在阿澜的眼皮子底下刚刚选出了族长,断然不会这么大胆,想来别人是觉得皇上盛怒之下,杨家那桩案子再次重提,又要重蹈东昌侯府覆辙,如此朝堂波澜更大。而且,无论阿澜或死或伤,杨进周这个为人丈夫的自然得回家料理,不会再继续留在西苑管带御马监亲军。自然,若是造成百姓死伤,也能小小造势一二,但这只是其次了。”
“一石三鸟么?”皇帝轻轻眯起了眼睛,随即又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兴许连朕的反应也一块算进去了……那你们是小看了朕!”
江氏和陈澜遭袭之后,门前的胡同和后街就全数被封锁了起来,不许外人进出,就连闻讯前来探视的人也一一客气地挡了。而负责两头看守的,则是朱氏和宜兴郡主先后送来的人。因而,当一辆马车在众多随从护持下驶了过来的时候,众人一时又提起了精神。可还不等喝问,从刚刚开始就亲自守在这儿的柳姑姑慌忙赶上了前。
“可是……林七爷?”
车中的皇帝听到外头的驭者答应了一声,不禁想起了从前用这个名号下江南时的情形,随即自嘲地一笑。待到感觉到马车从角门入了府,他索性挑起窗帘大略瞧了瞧,见四下整肃屋舍俨然,就随手拉了拉车门上的铃铛。果然,外头的驭者立时低声问了一句。
“七爷有什么吩咐?”
“停车,我要走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那驭者一下子愣住了。有心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反复斟酌了好一阵子,他才答应了一声,就这么在青石甬道当中把车停了下来。见到如此情景,在马车前引路的柳姑姑不禁吃了一惊,待到看见驭者跳下车辕,又在车旁安放了车镫子,她就更加不安了,慌忙冲不远处的一个管事打了个手势。
然而,皇帝却是打开车门收起卷帘后,看也不看一眼那车镫子,径直从另一边跳下了车。尽管天子有玉辂有金辂,但他平生最讨厌坐车,今天若不是曲永反复规劝,亦不会坐了马车来。此时此刻,他一面背着手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这镜园,一面暗自冷笑老汝宁伯不知珍惜大有才干的长子,反倒只知道在这种亭台楼阁上下文章,眼看快到二门时就转过头来扫了一眼背后亦步亦趋的柳姑姑。
“阿澜可醒了?叔全呢?”
这一声阿澜让柳姑姑大为震动,但旋即就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皇上,夫人尚未醒来。因前头皇上捎话说不许惊动,所以奴婢没敢去吵醒之前才睡下的老太太,老爷本一直陪在夫人旁边,若不是皇上有旨意在先,他一早就出来相迎了。”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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