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二郎紧握着拳头,突地大声道:“鸟尽弓藏!让大伯不要回京,以大伯的武功、谋略,反了他又如何?我们沐家为了这西凉天下,死了多少沐家儿郎,现在居然因大伯军功赫赫,再用无处,就要灭我沐家,祖母……”
老太君闭上双眸,脸上有悲哀,有无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令公,妾身对不住你,妾身能做的,就是替沐家再留下几个血脉。”
她有泪,却流不出,早有多年前,她就看清了凉帝的嘴脸,可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在他们的骨血里,根深蒂固的都是君臣本分,君臣之道。
“就算元济明知前路是死,他还是会班师回朝,若凉帝开口,说要他的项上人头,他眉头都不会眨,就会献上他的人头。他是忠臣良将,他干不出背君弃义之事。先帝,对令公、对元济都有知遇之恩,先帝临终,更是叮嘱元济守护好西凉疆土,我的老太君封号是先帝赏的,我们沐家所有的荣崇也是皇家给的……”
承受了他们沉赐的荣华,就得为他们尽忠,这才是本分。
老太君道:“曼华的武功不错,让她陪着容容。至于沐家的盛字辈姑娘,二儿媳、三儿媳就抓紧替她们订亲。不拘门第高低,但求能够善待她们,所有姑娘,每人三万两银子的嫁妆,就算年纪小的,近期也都订亲,之后就将她们送往未来婆家小住。若沐家迈过此劫可接回来,若是不能,只能将她们托付未来婆家,每人各挑一家忠仆跟随……”
她顿了片刻,不紧不慢地道:“盛字辈的奶奶,若是可以先带着姑娘回娘家小住。儿郎就不必跟去。”
大难来临,朝廷是不会放过男丁的,但对女子多是网开一面。
“几位成亲的儿郎,将休书备好,一旦元济出事,就送出休书,人家将好好的姑娘嫁入沐家,原是想过一辈子的,我沐家有难,却不能累及他们丢了性命。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能走的都走吧,走吧!”
她疲惫地抬手。
雷氏、冯氏情绪低落。
历来出阁的女儿是不会获罪的,除非婆家也牵扯到不赦大罪之中。
冯氏有两个女儿,早些年就嫁出去了,跟着女婿在任上。
雷氏恋恋不舍,看着头发银白的老太君,心头有太多的心疼。
老太君老了,可这么多年来,还是执掌着整个沐家,小事、后宅事由雷氏打理,可家中大事一直是老太君做主。
生死来临,老太君可以如此的淡定,就像是处理最寻常的事一般。
这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
*
沐容躺在凉榻上,反反复复想着又新得来的消息。
紫嫣说,西凉文武百官中,武有汤有为,文有范学士都在弹劾沐家三位老爷的“罪状”,弹劾沐元济蔑视皇恩、目无圣旨;弹劾沐元浩贪赃罔法,贪墨巨大;弹劾沐元泽纵容儿子在晋阳城横行霸道……
其间的罪,有真,有假,还有的莫名其妙。
许是夜里睡得太晚,也至次日沐容日上三竿还在睡。
侍女脸上挂着喜气儿,“八姑娘、十一姑娘,老太君说明日府中要办瓜果会,二爷、七爷、十三爷请了晋阳城的名门公子、才子入府游园,请二位姑娘带上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同去。”
沐曼华惊道:“八姑娘、十一姑娘都去,怎没我与九姑娘?”
侍女凝了一下,她看着众人,“三太太身边的春喜姐姐是这么吩咐的呀,只说了八姑娘、十一姑娘、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回后宅,说九姑娘体弱,十二姑娘惧热就不必回去了。”
几个姑娘越发觉得怪异了。
沐容幼时体弱,现在已经好了,连她不会参加瓜果会,而且一听那情况,好像请的都是男子,没听说有晋阳城哪家的姑娘受到邀请。
一个红褂婆子进了明珠阁,福身笑道:“这丫头连个事都没说清楚,瞧你只长个头不长眼神,看把几个姑娘都弄迷糊了。”她歉意一笑,正色禀道:“明日二爷、七爷、十三爷、十四爷要办瓜果会,虽是爷们的事,少不得要后宅的奶奶、姑娘们帮忙布置,亦请了与沐家交好的太太、奶奶们来玩,姑娘们是要过去帮忙的。大家都知道九姑娘体弱,三太太可不敢劳九姑娘,万一染了暑气,老太君还不得训斥三太太。三太太说,若十二姑娘也去了,九姑娘这里没人说话,怕是待不住,所有十二姑娘就留在明珠阁陪着九姑娘。”
沐芳华没疑有他,问道:“明儿请了多少人?”
“城中有些名气的太太奶奶都请了,还有一些出色公子、才子的母亲嫂子也都请了,男子那边得有四五十人,多是与沐家有交情的。女客这边也有几十人……”
沐菲华年纪小,一听说家里要待客,双眸熠熠生辉。“这么多人啊?”
婆子笑道:“这不三太太下令,让姑娘们回后宅帮忙,客人这么多,准备的果点也都不少。二奶奶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都拾掇一番,先坐船回后宅。”
沐容猜到了原由。
沐家姑娘们,沐芳华面色中多了两分羞涩。
沐芳华及笄,原就到了议亲之事,这些日子登门提亲的不少,恐怕明儿的瓜果会,就是给她设置的。
沐秀华见沐芳华的神色,亦猜到了几分,请这么多人,弄不好也有给她议亲的意思,垂着头,只是奇怪,为甚三太太没提沐容与沐曼华的事。
沐容的婚事,老太君是慎之又慎,范皇后似乎有插手沐容婚事的意思,只怕她的婚事,连老太君都做不了主。
姑娘们领着丫头,不到半个时辰就拾掇好了,就连后头院落里的七奶奶也跟着四位姑娘一道坐船回后宅,明日府里待客,奶奶、姑娘们就算帮不上忙,也要学着待客、陪客的。
沐曼华如在梦中,歪着头:“母亲是什么意思?她明明知道我最喜欢热闹了,居然不让我去,还让我留下来陪你,九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事太奇怪了。”
沐容若有所思,她虽然猜到,但事实的真相,似乎比她猜想的还要严重些。
她得离开!
再龟缩于后宅闺阁,不能做成任何事。
只是,她放不下沐家的这些太太、奶奶、姑娘们。
她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真实,有她们的小性子,有她们的小骄傲,却又有她们各自不同的小缺点。
喜欢热闹的沐曼华,说话的嗓门在姑娘们里是最大的,想笑就笑,想骂人时就骂人。
文文静静的沐秀华,总是优雅温柔,连说话都是最轻柔的,却有一颗爱打抱不平的心,就像二三月时,沐曼华在武才女比试胜了沐芳华,就被她一直念叨到现在,“十二妹一点也不厚道,要论剑术,你肯定不如八姐姐,瞧出八姐姐害怕伤你,你居然把八姐姐的剑挑飞了。”
在她看来,沐曼华这种不择手段,只求获胜最是要不得的。
行事沉稳,最喜刺绣,一心想做刺绣大师的沐芳华,总是严苛地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想做好家中的长姐,她虽是庶出,就连冯氏、雷氏都夸口,说她不比大姑娘、四姑娘当年差。
沐容若有所思,“沐家……许要有大事发生。”
沐曼华“啊——”了一声,“九姐姐知道什么?什么大事?我们家能什么大事?”
沐容盯着沐曼华,勾唇苦笑,“要不要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一两银子。就赌明日的瓜果会,会有几个姐妹订亲?”
沐曼华笑道:“定是二伯母与母亲专门给八姐姐设的瓜果会,我赌八姐姐能订亲。”
沐容抿了一下嘴,“就八姐姐吗,还有没有别的?”
沐曼华蹙着眉头:长幼有序的好不好?九姐姐你都没去,显然是没给你订亲的打算,你都没订亲,怎么可能给十一姐姐订亲。
这么一想,她道:“一两银子是不是太少了,十两银子、不,不,五十两银子,我若赢了,得一赔十,我若输了,一赔一。”
夏香不满地道:“十二姑娘这法子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我家姑娘赢了,你只输五十两,若我家姑娘输了,就要赔你五百两?”
沐曼华叫嚷道:“我与九姐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这会子你是瞧见碧姑姑不在,敢乱规矩了吧?九姐姐,痛快点,你应是不应。”
沐容干脆地道:“好,我们应了,如果我赢了,你一赔一;若我输了,给你五百两银子。我就赌,不止八姐姐一人订亲。”
“这算什么赌法?两人是不止一人,三人也是,你若是说中人数,我一赔二好不好?”
沐容凝了一下。
说出具体有几人订亲,这可不大好说。
在她对老太君的了晓,老太君年轻时候就是一巾帼英雄,曾追随沐令公征战沙场,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行事光明磊落,最不齿后宅阴私,所以对儿媳、姨娘们的要求颇严,更给晋国公府订下了各种规矩,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严格按照这规矩来,因为规矩重,后宅安宁,可见老太君是个厉害人物。
沐容还听阿碧念叨过几回,说老太君年轻时候,曾给军中的将士洗衣、缝衣,只要她得闲,她就会帮忙他人,是个善良的女人。沐令公没了后,由她执掌沐氏一族,在整个沐家,她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就连沐家族人也以她马首是瞻。
沐容道:“我赌八姐姐、十一妹妹、十五妹妹、十六妹妹都会订亲。”
沐曼华不屑一顿,“你糊涂了吧?十六妹妹才八岁,她也会订亲,你是不是今儿故意送银子给我?”
沐容笑而不语,“姐妹们里头,就属我银子最多,你权且就当是如此好了。”
沐曼华摆了摆手,“愿赌服输,我若赢了,你记得给我五百两,你若赢了,我奉上一百两。”她大摇大摆地回了屋子。
沐容回到阁楼,前世里,朝廷先是以沐元济蔑视皇帝为名,将他打入天牢,在那之前,李冠宫中有宠妃落胎,而所有证据都指向沐容,她被李冠下旨,禁足宫中三月,又夺了她打理六宫之权。
也就是那三月,李冠布局,以雷霆之速,一杯毒酒赐死沐元济,又抓捕在京为官的其他沐家人入狱。待沐容得到消息,想要出宫问李冠,他与汤暖心却先到了皇后宫,一声令下,赐死满宫宫人……
沐容忆起那幕的血腥,惊骇数日,甚至还能感受到前世时那浓浓的怨恨与不甘。
“九姑姑!你在想甚?”
一个稚嫩的女童音传来,却是沐二郎的嫡长女沐思蕊,这一辈男儿从“世”字牌取名,姑娘则一律从了“思”字。
沐思蕊,就如她的名字一般美丽娇俏,容貌里六分随了乐昌郡主,三分随了沐二郎,而今已有七岁模样,正俏生生地仰着脑袋等着沐容回答。
前世,家人恐她寂寞,将最乖巧活泼的沐思蕊送入宫中相伴,为她解闷,解她思乡之苦。可那日一朝惊变,正如花妙龄尚未来得及许配人家的沐思蕊也被汤暖心一声令下赐毒酒丢失卿卿性命。
沐容轻柔地抚摸着沐思蕊的小脸颊,“瞧你这小模样,真与二嫂嫂生得像。”
沐思蕊笑眼弯弯,明亮的眸子清澈见底。“我娘说,待我长大,也是个美人儿。”
沐容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们思蕊不是美人,谁才是美人,你怎上岛了?”
沐思蕊嘟着小嘴,“明儿府里有瓜果会,我娘嫌我在身边碍事,打发我到岛上来陪九姑姑。庄子上送了好几车的瓜果,瞧着好新鲜,我上岛时,乳娘也跟了来,搬了一大筐的果子,冬香令小丫头挑了些湃在井上了……”
今生,沐容刻意疏远了沐思蕊。
没想今日,沐思蕊来了,又勾些了她对前世不全的记忆,除了前世沐容最刻骨的记忆,她能记住只是一些片断。
沐思蕊瞧着沐容手里的书,“我最讨厌看书了,可我娘还逼我瞧账簿,还让我帮她算账,唉……我都快算昏了,要是不逼我算账就好了。”
沐容含着浅笑,“明儿瓜果会,你不去瞧热闹。”
沐思蕊故作神秘地道:“九姑姑,我告诉你哦,听我乳娘说,这是给姑姑们准备的瓜果会,八姑姑、十一姑娘要议亲了,会从里面挑个好的订亲。乳娘说这是府里的大事,叫我乖乖陪着九姑姑,乳娘还说,平远候府来信了,派了下人来晋阳接九姑娘去京城长住,我也许好久都见不着九姑姑呢。”
沐容怔忡:这么大的事,她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是几时的事?”
沐思蕊道:“九姑姑住这里,自是不知道,我娘都知道呢。说是平远候府的老夫人想九姑姑,皇后娘娘念叨几回,平远候夫人派下人来接你……”
范家接她去京城长住,如此说来,沐家的灾祸提前几年到了,这难道是因为蝴蝶效应?
“范家人出门几日了?”
沐思蕊歪着脑袋,“大抵还有三四日,他们就能抵达晋阳,这些日子我应该与九姑姑亲近亲近。”
沐容让冬香取了点心,看沐思蕊取了吃用。
沐家大难将至,老太君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给家中的姑娘们寻求一条退路,而她沐容因为有范家、有皇后,又是女儿家,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
是夜,沐容哄睡了沐思蕊,进了密道,一路爬行了近二十丈,过了湖底方能弯腰行走,寻着地图所示,进了坛口院子,出来时,已然是紫嫣的闺房。
紫嫣正在窗前看着解译密语消息,听到一阵声响,机关一启,沐容从密道口出来,“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消息?”
紫嫣道:“从西凉京城传来的消息,范七娘入宫为妃,嫁给凉帝做了姝妃。弹劾沐家的奏章,是范七娘的父兄领头所为。”
“这事不是范三可以做主的事,定是得到皇帝的授意。”
紫嫣递过翻译好的一张纸:“沐元浩被弹劾犯有贪墨罪,押送返京三司会审。”“范家欲寻沐元泽之错。”“沐元济已奉旨班师回朝,御史弹劾他蔑视皇帝之罪。”“京城弹劾沐家子弟的奏章多如雪花。”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跃入眼帘。
沐容咬了咬唇,沐元济为西凉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可最后还是被皇家所不容,在他再无用处之时,皇家便要除去他。
一国,无可用名将,只有挨打。
但一个国家拥有了战功赫赫的名将,皇帝却不安了,欲除之而后快。
沐容轻易莲步,“范家已遣下人来晋阳,是来接我去平远候府长住的,他们是想保住我。”
紫嫣道:“主子,这一条消息,说的是晋国公世子与世子夫人和离之事,金氏带着两个女儿回了金丞相府,两个小公子还留在府中。”
沐世宁、沐世安兄弟俩,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而金达梅所出的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大的唤作沐思婷、幼的唤作沐思娴。
“金氏离开元帅府时,带走她所有的嫁妆,不仅如此,沐三爷还另将元帅府的珍宝装了两车给她。”
沐容仰头望天,这该死的古代,一人犯罪,全家遭殃。何况沐元济又有何罪?他不过是战功太多,不过是声名高于凉帝,被称为天下第一龙将。
龙将……
唯有皇帝才能称为“龙”。
他是飞龙军元帅,这飞龙军原是西凉开国皇帝所赐的名字。
“孩子是无辜的,沐三爷就没想法子救稚子?”
紫嫣无助地道:“自古以来,一旦获下大罪,可放女子一条生路,而男丁却是要一道处死的。主子可记得,大周对梁家人所为,连妇人肚子里的胎儿都没放过,一经太医诊出是男胎就赐了落胎药,刚出生的男婴也都被摔死……”
其狠辣程度令人胆战心寒。
梁家,是因为助南宫昶夺位失败而获罪。
可沐家,又有何罪,他们忠心耿耿,奋勇杀敌,家中的子弟更是任劳任怨,最后却连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沐容问道:“可否证实北齐皇帝重掌朝政的消息?”
紫嫣应声道:“副宗主让北齐细作进行核查,北齐皇帝的病被鬼医治愈。”
“淳于瑾?”
紫嫣肯定地点头。
沐容忆起在大周京城那个摆摊的妇人,“难不成,当时诱鬼医与十郎的妇人是北齐国人,早前还觉得奇怪,妇人根本就是冲着鬼医去的?”
几月没了消息,原是他们去了北齐。
沐容吩咐道:“我准备在随范家回京的途中回宗门,伪装成我被人劫持的模样,直接干脆最好,能不打斗便不打斗。”
紫嫣心下大喜,她来晋阳,就是为了早日迎沐容回宗门。
未名宗不能没有沐容。
沐容才是他们的掌舵人。
她是管大事的,像这种小事就交给底下人去做,“紫嫣,你选几处可以脱身之地,派底下弟子准备好,一旦定好了,与我说一声就是。”
“是,主子!”
离开罢!
也不要从沐家的牢笼里再进入范家的牢笼。
---题外话---二更合一,鞠躬求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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