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扭伤,一般来说休养个十来天自然便会痊癒,故而方祈原本没有打算看郎中,只要仔细别让伤处沾水就行。然而,宋璟章对此却万分紧张,那日本正在巡查河道,从衙差口中得知他受伤,立马搁置公务,心急火燎地赶回钱府,又命令下人到草堂叫来数名大夫诊视,弄得方祈尷尬非常。
虽然是无足轻重的皮外伤,但毕竟是下属保护不力导致掌印大人出意外,知县战战兢兢地向宋璟章请罪,薄惩了跟随方祈的那些衙差,只是瞧见宋璟章站在床头前,满眼心疼不捨地望着那红肿的足踝,胖呼呼的老脸顿时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边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这是爱啊,大人。
李旭曦倚在廊柱边,一边剥着花生,一边透过窗缝津津有味地欣赏那张臊慌了的脸蛋。
令人心烦意乱的呵护问候在小小的屋子里缠绕了两天,巡案大人与掌印大人曖昧的关係,开始成为钱府下人们茶馀饭后的话题。方祈脸皮薄如纸,经不起平白被间言间语,又是生气又是羞愤地将宋璟章斥走,着他到衙门监督派粮賑济去。
「方大人很无情呢……」
待那位灰头土脸的巡案大人衣影消失在曲门后,李旭曦施施然拐到方祈房中,唇角掛着一抹促狭的笑。
「李公子看戏看得甚为高兴吧。」
方祈白了他一眼,坐在床头上,逕自对着那碗热腾腾的汤药生闷气。
「宋大人一番情深意重,天可怜见,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好了,闹甚么蹩扭。」
李旭曦在边上的矮凳坐下,将一根半人高的木头枴杖搁在床架旁。
方祈不理睬他,偏过头,看了看那根古怪的木棒子,眼带新奇:「这是甚么?」
「枴杖,给你造的,像这样垫在胳肢窝下,用一隻脚也能走路。」李旭曦把木枴夹在腋下示范了一遍,「整天呆在屋子里很无聊吧,用这个你就可以到院子逛逛了。」
方祈闻言,欣然地笑着道谢。这两日他无所事事,又被宋璟章缠住,确实快要闷坏了。
「趁药还热着,先喝了吧,别浪费了宋大人的心意,喝完我陪你试用一下枴杖。」
大约可以出去走动,心情好了些,方祈难得乖顺,捧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半晌,眼角瞄了瞄身侧的青年,吶吶道:「李旭曦……我…我对子琰仅止朋友之谊,并无别的心思,你莫要想歪了。」
子琰?
「是么?」李旭曦思考一瞬,才意识那是宋璟章的表字。古人的称谓总是花样百出,姓名、表字、号、小名,多如星,乱如麻。心想他们二人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却也和自己无关,便搔了搔后脑勺,「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不需要向我澄清甚么。」
平平淡淡的语气,俊脸上无一丝厌恶鄙夷,可不是寻常人的反应。方祈禁不住吐出疑问:「你不觉得男子间的情爱有违伦常,让人噁心吗?」
「哪会。」李旭曦失笑,云淡风轻地道:「在我家乡这很普通,根本不值一提。」莫说男和男,女和女也都是十分平常,如果旁人作出不礼貌的举动,还会被控告歧视呢。
方祈愣了下,神色有点不可置信。他眨眨眼睛,希奇地问道:「这么说,李旭曦你的意中人也是男子吗?」
其实他不知道青年是否有情人,但以那出色的相貌和身手,猜想亦不可能仍是独身。
李旭曦被他没头没脑的结论惹得啼笑皆非,没好气地道:「不是。我的意中人是一个大美女。」想到自己不知何月何日才能回家,又沮丧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离开家乡那么长一段时间,她大概已经另投他人怀抱了。」
跟女友才刚交往不久,他就被踢来这地方,两人感情本就不深,依女友的条件,哪会缺乏追求者,恐怕早已找了新男人罢。
「水性杨花。」方祈冷冷地哼了声,尾音上扬带点愉悦的味儿,看青年因爱慕的女子移情别恋而蔫蔫然的,心中既不忍,又高兴,高兴甚么,却理不清。迟疑一下,他伸出手去扯住青年的袖角,笨拙地安慰:「你…你别难过,天下间不乏好女子,没了再找便是了……」
说得轻松。
李旭曦撇撇嘴。
喝光汤药,方祈撑着枴杖,一咚一咚的步出房门,不熟稔怎么控制力度,整个身子东倒西歪,要跌不跌的,活像个学步孩儿。李旭曦忙不迭亦步亦趋地紧贴他身后,顾不得钱府僕役探头探脑在窥探,张开手臂护着,深怕这羸弱的人一不小心把另一条腿都给扭伤。
别緻的庭院中,满目假山盆景,花桥流水,莲池中数尾锦鲤悠游自得地在水里嬉戏,漾起一波涟漪。虽时值落花季节,身处如诗般的院落内,倒也别有一番风光。二人悠间地逛了一圈,方祈便觉得肩膀和手臂有些乏力,李旭曦傍着他,在一伞清静的凉亭中坐下歇息,挥手打发掉正在打扫的小廝。
「这院子真大,好像迷宫似的。」
被风雅清幽的园景包围,水声悦耳,李旭曦不由讚叹,绕着手歪歪斜斜地靠在柱子上,赏玩鱼儿戏水。
方祈没吭声,眸子凝望着波光明净的池水,好像在思考着甚么。
「怎么了?」
「一个正七品的小知县,朝廷每月俸禄才二十两银钱。别说装潢,这么大的三进二十五房四合院,你认为光靠月俸能买得来么?」顾忌隔墙有耳,方祈故意沉着声。
李旭曦挑眉道:「方大人的意思是?」
方祈犹豫了片刻,脸上有些凝重,「捣毁了山寨后,子琰他在那贼头子房中的暗柜里,搜出了一本帐簿……」他停顿下来,似乎在斟酌着,「挺古怪的,内里详细明列了粮食存量和价码,划开了两笔分帐,但那山头就这么一个寨子,他们夺了粮草,卖给谁人去,又为何要与人分赃……」
「你怀疑,县里有人勾结山贼,私吞賑济的粮草,中饱私囊?」李旭曦意有所指。
方祈略一頷首。
如果所言属实,罪魁祸首很大机会是那饕餮的呼唤者。
李旭曦这下子才记起来,那晚在青竹小屋上听到山贼头子与手下的对话中,曾经提及过知县给山寨纳贡,便将其时的所见所闻告诉方祈。方祈听罢,琢磨了好一会儿,又认真地叮嘱李旭曦莫把事情张扬开来,以免打草惊蛇,他自会与宋璟章查明实情。李旭曦原亦没有意思去多管间事,只要方大人平平安安便好,诺诺地应下了。
派发賑济粮食的进程不错,县内百姓规律有序地在衙门前轮候领取米粮,比肩继踵,项背相望,不见闹事争执,憔悴的脸容上多了几分欢慰,儘管旱情尚未得到解决,然而这些粮食总算也舒缓了燃眉之急。但东边日出西边雨,有人欢喜有人忧。李旭曦白天空间,到衙门去打下手,便见知县大人一面耷拉着耳朵,一面扯着腮帮子肉,皮笑肉不笑地拿毛笔在领取賑济的名册上作记录。
关于查案的内容,李旭曦非官场中人,故此不甚清楚其手法,仅仅从掌印大人那里略略闻得一星半点,也就像似古文小说里侦办悬案一般,藏身虎穴中,明晃晃走不通,唯有暗访。
待发粮的事儿安顿下来,护送粮草的官队任务已成,随后便逕直打道回朱雀城,只留下一部分心腹随从候命,知县给安排住进一座别馆。之后,宋璟章与方祈一同外出的次数频繁了,有时候会捎上钱知县。表面上言道难得远道而来,便在沼陵冈游玩一番,可是这地方眼下一片凄凄惨惨的氛围,即便有观赏玩乐的雅致,也只得到扫兴罢。不过京官位高权重,既然人家要求,知县怎么有胆子不赏光,就俯首贴耳地随行领路了。
担心那隻贪吃的妖怪再弄出甚么好歹来,李旭曦復又往浝阳江跑了一趟。饕餮仍旧是老样子,懒洋洋地,一尊佛像似地蹲在河床上,只是肚皮更大了,乾燥脆弱的土地压根儿承受不住,裂开了好几道大缝隙,旁边的河道也破损了不少。他脑筋子拐了拐,想到一个办法来。顾盼四下无人,执着长剑,在地上围绕着那巨大的身躯划了一圈阵式,默默念了一句咒语。剎那之际,饕餮便徐徐由地面升起了些许。虽然这么做未能阻止它喝光河水,但至少莫让河床给砸烂了。
依他半调子的法术,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晚间夜阑人静,万籟俱寂,钱府眾人俱已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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