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婚之后,董崔急着迎咏儿过门,马上便派了人来和伊莲娜商量成婚事宜。因为过去之后是妾的身分,不宜喧宾夺主,压过正妻的地位,因此婚仪只能低调行之,咏儿于是暗綬机宜,要母亲和他们谈定入夜过门,免去一切热闹招摇──她真正想嫁的只有蛇琴,现在这场婚事予她来说只是场戏,她不需要观眾,自是越不像成亲、越少人见到越好。
她终于踏出家门,去为她的打算进行准备。纠结多日,惧怕的是旁人的目光,即使她遭遇之事并未宣扬出去,她却心中有鬼,好像每个人皆用奇淫秽思的眼光看她,在她背后訕笑指点。而今真正走上街、真正受人议论,她听见他们谈的是关于她和董崔的婚事,有的说她识人不清,有的说她贪慕权银,有的说她可惜可叹……她敛目,木然走过满村满镇的蜚短流长。
她进了药舖,称自己近日眠睡有碍,问掌柜有无安睡之方,最好是服了能够迅速入眠、不惊不醒的酒末。
「可是为了婚事之故伤神?」药舖掌柜特意问道。
咏儿不语,掌柜以为她默认,见她一脸憔悴,好意相劝:「董家不是好人家,你可要三思啊。」
咏儿眼眶热了起来,含泪一笑,低声道:「想过的,不后悔。」
药舖掌柜叹了口气,旁人之事不劳自己多费唇舌,将东西给了她。咏儿又从父亲的旧时用具里翻出一柄西域匕首,大小正适藏进怀里。她将这两样东西贴身收妥,吁了口气。
还有什么该做而未做的?喜服那些嫁娶之物由伊莲娜和对方张罗,她全不上心,好似跟自己丝毫无关,脑中只不断演练嫁过去当晚的计划。流目一转,视线触及胡琴,又哀哀地流下泪。
怎能忘了还有他啊,这个她爱恋至深的男人。她忽地感觉与他相守的誓言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和上辈子,相隔的是董崔那晚对她的摧残。上辈子的她,身与心俱已化为尘土,只馀一缕化不开的情丝,幽幽杳杳遗留在人间,縈缠在蛇琴身上。
她走之后,蛇琴怎么办?他告诉过她,物灵是因为主人的珍惜疼爱而生成,如果失去眷护或无人问津,物灵也会随之退化,直到回復为一般死物为止。她怎能接受他如此结果,犹如生灵失去生命?柔肠百转,一咬牙,抱着琴盒来到冯林客栈。
阿红正操琴奏演,咏儿辞退之后,阿红便稳稳佔上了她的缺。咏儿隐在一旁相候,等她收拾着东西时才上前找她。
「什么?你琴要送我?」阿红一脸狐疑。
咏儿汪着一双泪眸,点头:「是。」
「你以后不卖艺了?」话出口,阿红才想到她即将嫁入董家,嗤笑道:「是了,你要嫁入董家了嘛,自是不须再拋头露面挣这微薄赏银了。」打开琴盒审视胡琴,点头道:「琴倒养得不错,说不定能卖得不错的价,你真要平白送我?」
咏儿轻轻抚着琴身,垂泪道:「这琴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怎能商卖?如果你能珍惜爱护,我……我就满足了。」
不拿白不拿,阿红眉一挑,道:「那就多谢了。」拿起琴盒要走,却有一股力量相抗,转头就见咏儿泪流满面,抱住盒子另一端不放,忍不住慍道:「你什么意思,到底给不给?别在这儿可怜兮兮地作戏,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咏儿哭道:「你答应我,不要……不要让他受冷落,一定要好好待他!」
「是是是,我天热还帮它搧风,天冷替它盖被,行了吧!」阿红没好气地啐了口「琴痴」,将琴用力夺过带走。
咏儿追出客栈外,不绝的泪水淹没了她的视线,心痛如剜地凝望着随阿红远去的胡琴。客栈掌柜出来安慰道:「既然捨不得,何苦送人呢?就当作是嫁妆带去董家,间来练上一曲,琴艺才不会生疏啊。或者留给你娘也好,这不是你爹的遗物吗?」
咏儿摇头哭道:「留着没人可奏对他来说太过煎熬,看着他也只会让我更加难过,我……我是没资格再拥有他了。」
掌柜不懂她的想法,只当她嫁作人妇后便要从此捨弃琴艺,轻叹一声,又安慰了几句,咏儿止不住哭泣。
曾经怕别人来抢,今日却是她亲手相让。蛇琴会不会因此将一腔情意也跟着转嫁到阿红身上?会的,物灵只求有人爱惜,是谁都不要紧。这样蛇琴就不会伤心,会渐渐忘了她,与新主情投意合,含情脉脉地看着新主,和唱优美的音色,无苦无愁。
她心痛,痛得喘不上气,却又努力安慰自己,这样才是最好安排,她已没有牵掛,能够放心做个了断。
*
不过数天等待,竟然度日如年,原来所谓时光掐指即过,是因为快乐如过眼云烟,痛苦却举目皆见,让人无时无刻不纠结怀怨。
今夜就要过门,床榻上摆着一应婚嫁物事,咏儿视若无睹,待在昏暗的房里也不点灯,仅窗缝透进几丝闪烁的秋光,手里握着匕首和药末,像一尊雕像,心静得出奇。
前头有人声,这几日不断有人进出家中,她不予理会,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今夜,就是今夜,所有痛苦悲恨都将告终结。
外头似乎有人声,很靠近,就在门外,母亲在说着话,对谁说?说什么呢?她的感官迟缓得好似不与外界连结,像身在迢远之地,有人试图召唤她回来。
突然一个字眼尖锐地刺进耳里。
──琴。
「琴?」她恍惚喃唸。
昏暗的门前忽地一阵妖异扭曲,凭空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轻喊她名字,咏儿霍地站起,脱口唤道:「蛇琴!」
她落入一个梦中才有的臂弯里,饱含着力量、急切与思念的怀抱,牢紧而佔有地拥着她,激切而低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轻唤着她,令她的泪瞬间崩落。分别以后她没再掉过泪,她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原来是因为他不在。
母亲不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咏儿,你怎么了?」
咏儿静了静,才出声将外面的人打发到前头去。
「咏儿,我好想你,我好想你!」蛇琴将脸埋在她秀发里,在她耳边哑声低唤。
「蛇琴……」他还是恋着她的,这令她既欣喜又悲哀。「你……怎么回来的?」
「我在客栈遇见了能感应到我的能人,才请他们助我自阿红处逃了回来。」
她怜惜地轻抚他的发,「逃?阿红待你不好吗?」
「不好,她粗手粗脚,对自己的琴也不甚爱惜,可就算她待我再好我也不希罕,她不是你。」蛇琴神情鬱结地看着她:「你为何把我送给别人?」
一句话逼出她更多泪,她避开他目光,双唇几次歙张才勉强说出话:「我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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