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呐,我们去哀求乔县令,可他却说这是朝廷法度。他也是奉命行事,我们诉说百姓难以度日之苦,这位县太爷就只会‘是是是,本官知道’,却不肯为我们作主,现在固安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乔大人,您在本地已经做了十年推官。德高望重,深受百姓拥戴,我们唯有指望您了”。
华钰是条凛凛大汉,宽宽的肩膀,高大的身材,一字型的浓眉,这种眉毛俗称吊客眉,显得极其凶悍。不象个好人。可是华钰偏偏是个秉公执法、为官清廉的好官。
在霸州贪官云集地情形下,他居然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固安。始终没有被排挤打压到丢官罢职,实在是个异数,不知是不是那些贪官们天良未泯,心中尚存一丝愧意,不忍霸州这唯一地一个清官也没了,才派了个只会‘是是是’的木偶知县乔语树来和他搭档。
一个乡绅道:“百姓们对于苛捐杂税哪怕稍有怨言,都会被立即抓进税署严刑拷打,固安县已成人间地狱,大人,您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华钰苦笑道:“诸位乡亲父老,此事,本官已写成条陈,上呈巡察御使季大人,希望季大人能够为民作主,把这件事早日呈送皇上面前,或可……解决霸州百姓之厄……”。
“大人呐,本地巡察御使早被张忠买通了,他一到霸州,就公然住进张忠府上,谁不知道啊,您地条陈他能呈报给皇上?”
“那……我能怎么办?”华钰无奈地一摊手,瞧瞧众人一副沮丧模样,华推官目光一闪,故意沉吟道:“威国公爷杨凌,那可是个大清官,极为善待百姓的。
听说他在江南时,百姓们受莫太监蛊惑,冲击钦差行辕,险些把国公爷打死,公爷查明真相后不但没有怪罪百姓,反而严惩了几个贪墨欺压百姓的大太监。如果这事儿……”。
他刚说到这里,大门嗵地一声被推开了,华钰惊愕地抬头望去,只见置放在衙门口地大鼓也不知怎么从架子上掉了下来,正好从大门前咕噜噜地滚了过去。
紧接着一匹白马出现在门前,马上一个白面无须、簇新蓝色宫监袍服的中年人,杀气腾腾地踱了进来,后边又跟着六七个人,人人骑马,再后边才跟进大批手持水火棍、皮鞭、铁链的税役。
闻声迎上来的巡检、兵勇和丁壮为那人威势所慑,都愕然站在那儿,无人敢上前阻止,只见白马上地太监微微哈着腰纵马入门,进了大院儿才直起腰来,四下淡淡一扫,冷声道:“固安推官华钰,是哪一个?叫他来见我!”
一个巡检壮起胆子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骑马闯衙门,如此藐视朝廷!”
“唰!”巡检话声未落,眼前鞭影一闪。他还未及躲避,肩头已挨了狠狠一鞭,顿时袍开肉绽,疼得这个巡检一声惨呼,踉跄退了两步,惊怒地道:“大胆,竟敢袭击官差?”
张忠阴恻恻地一笑,慢悠悠地收起五彩斑斓的蛇皮鞭子。旁边墨单九阴阳怪气地一声笑:“官?什么是官?我们张公公就是霸州最大的官儿,瞎了你的狗眼!不是纵马入府衙该受鞭笞之刑么?我们张公公到了,请他华大人出来执行律法吧!”
华钰明明就坐在大堂上,可是他们却如视而不见,大呼小叫极尽嚣张。华钰悄悄向站在门边的一个巡检递了个眼色,这是他的心腹兄弟,那人会意,立即悄悄后退。然后从侧廊向外边溜了出去。
华钰这才掸掸衣袍,立起身来,径直走出大堂,躬身一揖,不卑不亢地道:“下官华钰。拜见张公公”。
张忠的手下立即鼓噪起来:“大胆,见了张公公竟敢不跪,你个小小七品官,真是反了你了!”
华钰微微一笑。郎声问道:“不知张公公是几品官?”
众税吏闻言顿时为之一窒,宦官是没有太高地品秩地,明代大宦官,即便如王振、刘瑾、甚至后来的九千岁魏忠贤,论品秩也就是个四品内廷宦官。虽说他们的权力大的没边,内阁大学士见了他们唯唯诺诺,六部九卿见了他们要跪拜施礼,地方大员以当他们的干儿子、门生为荣。没有廉耻到了给奴才当奴才的地步,可那毕竟不是朝廷制度。
张忠只是司礼监派出来的八品宦官,要从品秩上论,比华钰还低,真要较真应该谁给谁施礼,张忠得下马先给华钰一揖了。张忠脸上一红,恼羞成怒道:“本镇守来此,不是和你华大人论品秩地。蒙皇上信任。咱家被委了这霸州镇守之职。咱家竭尽忠诚,为皇上办差不遗余力。可是你华推官却收受刁民贿赂,一再阻挠税吏办差、阻止咱家地人勘矿,咱家问你,你可知罪?”
华钰不动声色地道:“张公公,谁人指斥我收受贿赂,就该拿出人证物证,有了真凭实据再好说话。至于阻挠税吏办差,这话从何说起?朝廷税赋,明榜张布,那些税吏巧立名目,所征所敛不在朝廷制度之内,分明是假公济私,百姓受其所扰,就要报官,本官职责所在,就要安民。至于掘金矿……”。
华钰冷笑一声,绵里藏针地道:“自古未闻勘测矿藏要挖到百姓的房子底下去,更绝地是,这些所谓的勘矿者还专挑富绅豪商的家去掘金,那还真是一掘一个准儿,没有金子也一定能刨出金子来了,身为固安推官,维持地方治安是下官份内之事,焉能置之不理?”
张忠也嘿嘿奸笑一声,说道:“巧言令色,不过是替你自已开脱罢了,你要人证物证才肯俯首认罪么?来呀……”。
墨单九立即向后边招呼一声,喝道:“把人证带上来!”
立时一片脚镣声响,只见十多个衣衫破烂,遍体鳞伤的百姓身戴枷锁被税吏们推搡着押了上来,被墨单九喝令一声,一一跪倒在地。
墨单九一指华钰,喝道:“你们说,华钰是不是收了你们地银子,才替你们出头,阻挠税吏办差的?”
“啪”地一声脆响,一个老头儿被抽得痛的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开了口:“是……是啊,华大人他……不不不,是华狗官他收了我家十两银子,说准许我进城卖鸡,可以不交税的,如果谁要收税,他会出头保我……”。
华钰早知这些人会想办法子对付他,只是没想到会用这么卑劣的方法,百姓家里养上几只鸡,一共也卖不了一两银子,会有人出十两银子去送贿?
有了老头开头,在鞭子地威摄下,其他的百姓都闭着眼睛开始按照墨单九教的话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什么华钰看上了他的媳妇儿,无耻地要求陪他一宿,保证他们一家平安,什么他家地火炭铺子被华钰勒索了多少银子。结果在他包庇下偷漏税款达多少多少,华钰最初还想辩白两句,后来越听越是荒唐,张忠这是摆明了栽脏陷害了,说什么也是与事无补,便只立在那儿冷笑不语。
这些人都是一些小贩,因为无钱交税或者企图逃跑,被税署抓去。严刑拷打,授意他们坑害华钰,这些百姓屈打成招,只得任人摆布。
张忠端坐马上,听着众百姓七嘴八舌说的差不多了,才冷笑一声,道:“人证已经有了,这物证。自然要搜过你地府邸才知道。来呀,把华钰给我拿下,搜遍全府!”。
立即有两个泼皮出身的税吏兴高彩烈地冲上前,抖开绳索把华钰绑了个结结实实。这些人平素都是被华钰手下的巡检、丁壮们呵斥管理的无赖,现如今居然可以把一个推官大人当成囚犯任其摆布。当真是喜不自禁。
几个愤怒的巡检要带着手下救下大人,被华推官的眼神严厉制止。税吏们办差地效率实比华推官手下的巡检捕快们还高明十倍,片刻地功夫,就见他们捧着传说中的脏物兴冲冲地返了回来。
张忠翻身下马。大摇大摆地走上堂去,住公案后大马金刀地一坐,“啪”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来啊,把犯官华钰押上来。华钰,你可知罪、认罪?”
华钰被人硬生生拖上堂来摁倒在地,犹自傲然挺起头颅,不屑地冷笑地道:“无罪可认!”
张忠狞笑一声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嘴硬,来啊,给我放倒了打,直到他认罪为止!”
“我来!”墨单九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从一个税吏手中抢过一根水火棍,抡圆了“啪”地就是一棍。今天,他们就是要寻个由头,将华推官硬生生打死在公堂上。以此立威。让固安上下再也无人敢于抵抗。
华钰闷哼一声,紧咬牙关不发一语。身子却禁不住一阵抽搐,四下的巡检、兵勇人人眼中喷火,可是华钰知道时机未到,这顿苦头一定要吃,不能让手下们反抗,所以他丝丝地吸了口凉气,呵呵大笑道:“好,痛快,再来!”
“啪!”又是一棍,华钰额头渗出汗来,浑身肌肉绷的紧紧的,忽然嗔目大喝一声:“小兔崽子,没吃饱么?拿出吃奶的劲儿,给你华爷爷使劲儿地打!哈哈哈哈……”。
穆秀才站在县学地一张书案上厉声大吼:“各位,大事不好了,华推官为了保住我们这些百姓,不准税吏们横征暴敛,欺压良善,现在张剥皮将几个百姓屈打成招,污陷华大人贪贿,如今正在推官府大施淫威,要活活打死华大人啊!”
县学地诸生们闻言一阵骚动,华钰为官清廉,秉公执法,一向受到乡里敬重,尤其这些能入县学地诸生,家境都是比较富裕地,人人都怕步上艾敬的后尘,华推官更成了他们心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如今听说张忠要拿他开刀,顿时慌乱起来。
穆秀才高声道:“诸位兄台,我们不能坐视张忠如此坑杀忠良,依弟愚见,我等应立即赶去见张忠,向他陈明固安百姓民意,不可肆意枉为。华推官若是被奸佞所害,此等野心贼子再无顾忌,恐诸君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好!穆大哥说的好,我跟你去,咱们找张忠说理去!”台下开始有人应喝。片刻地功夫,整个县学如同沸腾的开水,就连两个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也挥舞着戒尺,杀上了街头。
请愿队伍边走边高呼口号,闻讯赶来的百姓听说华推官要被人打死、张剥皮要榨干固安,顿时纷纷响应,参予地人越来越多,呼喊的口号也越来越激烈,不知什么时候由谁带头,已经由‘释放华推官。还固安一方宁靖’变成了‘打死张剥皮、赶走税吏狗’了。
很快几十名诸生的请愿团变成了两千多人的庞大队伍,他们晃动着锄头木棒粪叉子,手里紧攥着石头瓦块破砖头,憨厚老实的面庞被怒火映射地狰狞所取代,浩浩荡荡地杀奔推官府,一场民变暴发了……
霸州府,杨凌翘着二郎腿,轻轻地喝着茶。
可惜。如果有人再给捶捶肩膀就好了,杨凌遗憾地回头瞧了一眼,见宋小爱寒着俏脸双目平视前方,立即打消了这个腐败的念头:要是劳烦她老人家动手,估计能把自已捶吐了血。
樊陌离耐着性子陪笑道:“国公爷,这是一对龙凤玉瓶,据说是唐朝贞观年间的,怎么也值五千两银子。您瞧?”
杨凌接过一只来瞧了瞧,玉色温润,雕刻线条华丽奔放,至于值不值钱,他可看不出来。反正是为拖时间,杨凌轻轻摞在桌上,说道:“大棒槌,你瞧瞧”。
樊知州一瞧大棒槌那体形。就不由咧了咧嘴:“就这位这模样,他……懂得鉴赏古董?”
只见大棒槌拿起那龙凤玉瓶,横着瞅瞅,竖着看看,又闭上一只眼睛往瓶子里头瞧了瞧,然后抡起大巴掌,在瓶子上拍了两下,看得樊知州心惊肉跳地。
大棒槌看完了。很遗憾地摇摇头,把玉瓶往桌上一放,他忽地瞧见一只墨黑色的大口圆腹坛子,不禁笑逐颜开地拿起来赞道:“那瓶子不咋地,这个好,国公爷,您看这坛子……”。
大棒槌屈指弹了两下,坛子发出清越的金石之声。十分动听:“这坛子是好东西呀”。
樊知州面露惊异之色。看这莽汉鉴别古董的方法十分外行,原来……原来他真的是行家呀。这只坛子看起来毫不起眼。却是战国时期地古物,有价难寻的异宝,樊知州对这口坛子垂涎久矣,本想将它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胡乱介绍两句搪塞过去,等杨凌拍卖处理时派人出面将它买下,如今……
樊知州只好忍痛上前,说明这坛子地年代、来历,价值大约几何,杨凌听说它地价值竟比那美玉的龙凤双瓶高出六倍以上,不禁惊道:“果然是好东西!”
杨凌看了刘大棒槌一眼,情不自禁地想道:“这夯货是真傻假傻?说他傻,又时不时地有惊人之语,还真叫人搞不懂了”。
刘大棒槌听说自已看中的东西果然是好货,不禁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俺就说嘛,那对破瓶子好看是好看,里边顶多插两枝儿桃花,再多了就塞不进去,还是这坛子好,怎么着也能腌五六斤咸菜!”
“噗!”杨凌一口茶喷出去,樊知州躲闪不及,官袍上溅了不少茶水,杨凌呛得直咳嗽,打着手势,道歉地话一时却说不上来,身后宋小爱已吃吃地笑起来。樊大人悻悻地抖了抖袍子,却不敢有什么不敬之语。
就在这时,一个马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库房,噗地一声跪倒在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道:“知州大人,固安民变,数千名百姓涌进推官府,税吏墨单九等十余人逃走不及,被暴民殴打致死,以农具分尸,惨不忍睹。
镇守张公公逃回税吏署,暴民们又袭击税吏署,抢走抗税被囚的人,门窗舆轿、桌椅杂物全部被焚毁,司房、参随等人尽皆殴成重伤,奄奄待毙,现如今……”。
樊知州听的心惊肉跳,顿足道:“张公公呢,现如今张公公在哪里?”
“张公公带人一路往霸州逃,暴民持竹竿瓦块沿途追杀不舍,到了辛庄时张公公被暴民追上,只得进庄避难,占了镇中大屋,与暴民僵持不下,小的是……是乔知县派来求救兵的。”
樊陌离一听也傻了,在自已治下居然发生暴民作乱了,这……这要是朝廷追究起来……,还有张公公,张公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呐?樊知州想到这里急地象热锅上的蚂蚊。
杨凌他咳嗽一声,对樊知州道:“樊大人,慌什么?张公公身陷险境,得赶快派人救他出来呀。数千的暴民……看来只有让江游击出马了,你说呢?”
“对对对!”樊陌离被一语点醒,连忙道:“多谢国公爷提醒,下官这就派人促请江游击前来商议。师爷,马上派人去兵营请江大人前来”。
师爷忙道:“老爷,江游击就在城里,这两日他常去大狱,半个时辰以前才又跟小的讨了个条子,去大狱了”。
樊知州一愣:“他是游击将军,又不是推官,老去狱里干什么?莫不是有什么亲朋故旧犯案,前去探望?”这时也顾不上细想了,他急急一跺脚道:“那就更好了,快些,快些,你亲自去,马上把江游击给本官请回来”。
杨凌慢悠悠地端起茶来,淡淡一笑道:“我看,咱们今天就点到这儿算了,樊大人公务要紧,还是先忙大事去吧”。
樊陌离如蒙大赦,连忙谢罪离去。
杨凌唇边露出一抹浅浅地笑意:该江彬出马了,然后,这些贪官就会象一只只扑火的飞蛾。
想到这里,杨凌举杯就唇,一仰头,杯中茶已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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