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呀,我得算算才成…”
老汉伸出手掌,逐根数着,边数边喃喃口算着:“我进了三车子,这一车子就四担子。前天卖了二担,昨天是六担,这二加六得八…十二减八…额…十二减八…”
简单的一道算数,老汉迟迟算不出答案。老妇见状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顺口便替给他算上了:“得四。”
“噢…对,十二减八得四。”老汉一握手掌,顿时恍然明悟:“俺还卖还剩四担子没卖完来着。”
“恩…”
老妇轻轻点头,深深地看着这位与自己相伴十数的敦厚老汉。有些好笑的同时,心中不由得也有了些感慨。
感慨的是回忆,也是某些隐藏在心底里多年的事儿…
人生如梦幻泡影,往事追忆,一眼即是数十载光阴。而她,自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后,住进这座稍有落魄的宅子也有数十个年头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磨面打水,日午洗衣晒被,日落生火炊饭,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许多曾经的过往。就像一位真正的农家女人一般,相伴着身旁的这位老汉,尽力地去做着农家妇女的事情。
然而,直至今日她依旧觉得陌生…
陌生的不是身旁的人,而是身旁的坏境。
就好像数十年来,左邻右舍总觉得她哪里都与众不同一般,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从没人知道她曾经的身世,也不知道她打哪里来,又为何来此,就连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绣得一手好针法,写得一手好字,有大家闺秀之容,亦能刀俎鱼肉,看得懂老天爷的阴晴阳雨,念得出学堂先生的之乎者也。说她是农家出身农家女,倒不如说她更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即便,现在这位小姐容颜以老,但也不会有人怀疑她的曾经,即便是她的丈夫。
而于她丈夫而言,她就宛如天上的一颗晶莹的星星,在数十年前那个让天下人胆寒的夜晚,不知何故落入了凡尘,被他这位走了狗屎运的敦厚男人,一时心善捡回了家中。谁知道,这一捡就是数十年,最终还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虽然这些年来,老汉一直对这位妻子充满了好奇心,但他从来没有过问。因为他打心底里就知道,自己的这位老伴肯定是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的。她若走,他拦不住,她若不说,他也问不出…
“恩。”
老妇人逐渐从感慨中回醒过来,缓缓地把目光看向了窗外。
而此时窗外,东边的山头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的白,在底层血阳的映照下,这个世界宛如都染上了一层鲜活的血浆。
“四担不多。”
老妇人悠婉说道:“天亮以后,我就帮你拿出去卖了吧。”
“啊?”
老汉闻言,顿时一滞。
他知道自己的老伴很聪明,平日家里有啥过不去的坎,往往她都能随口说出一个解决法子。只是这一次,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几担子肉货自己老伴居然打算亲自去卖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呀!
十多年来,别说出门做买卖了,即便遇到再狼狈的事情,老汉也不曾让自己的老伴劳累过分毫。更别说让她去抛头露面了。所以,老汉顿时就有些急眼了:“这…这可使不得呀,这外头都打出人命了。而且你还是个女人,我怎能让你去糊弄糟男人的活计呢?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没事的。”
老妇人看着远方的山头,笑着摆摆手:“几担肘子肉而已,找老何家借头毛驴便能拉动了。况且,我也不在岳阳城做这买卖,没什么危险。”
“不在岳阳城?”
老汉听着有些疑惑,心想着这岳阳城最近人气最旺,若不在岳阳城做这生意买卖,难道还有别的更好去处?他自知自个脑袋瓜不灵光,所以没有立马否决了老伴的法子,而是疑惑问道:“不在岳阳城,那…那你打算去哪儿买卖呀?”
老妇人收回远望的目光,温柔地看着老汉,轻声道:“京都长安。”
“京都长安?”
对于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岳阳城的老汉,京都长安这四个字就显得尤为陌生了。但长安作为是一国之都会,老汉平日怎也会有一些听闻,想了好一会,他才想起这所谓的京都长安:“就是那个皇帝住的城子?”
“恩。”
老妇人笑着点点头,没再回话。
“啧!对了…”
“啪!”
老汉明意,一拍手掌,再次大悟一乍!
笑道:“还你是脑袋瓜子好使哟。这岳阳城的官爷打仗,不代表别处也打仗呀。这皇帝老儿住的城子一定都是富贵人家,咱们这上等的鲜肉货拿去那卖,绝对能卖个好价钱!啧啧啧…这么好的法子我咋就没想着了哩!”老汉越说越激动,掉头就往房门外走,边走边激动的说道:“不行,我这就去找老何家借头壮驴,待会咱们一块去京都把这买卖给做咯,这鲜最怕就是放得时间长了。”
“这趟京都就我一个人去。”
“哒…”
“……”
激动的老汉,掉头还没走出几步,老妇清淡的一话就宛如一盆冷水,顷刻由他身后倾泼下,瞬间浇湿了他激动的心情。
“这…”
他缓缓转过身子,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表情,哈着腰子,小心问道:“这男人的粗活,你一个婆娘鼓弄,总不太好吧?虽然我脑袋瓜没你灵光,但打打下手出出汗,总能帮上些忙活的。而且万一遇到贼人,我也能保护你不是?”
老汉似乎并不像他相貌那边敦厚。他的这一番话,说得非常有味道。看似委婉不强硬,但实则却是在用一个难以推托的理由,来说服老伴把他给带上。只不过,老汉的这点小心思,作为与他相伴数十年的老妇人又怎能看不出来呀。
老妇人微笑着摆摆手,说道:“我在京都有些远亲,已经许多年不见了,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这次上京,我是帮你处理掉这批剩货的同时,也好去看望他们一番,顺便给你带些缎子回来。所以你若跟去,恐怕会落了生份,这便不好了。”
“但是…但是…”
老妇人言之有理,老汉“但是”了两句空话,后半截话怎也没说出口。可能是无理,又像是在害怕什么,表情不自然得很是慌张,藏在袖子的双手也不由握成了拳头。
“那,那你要去多久呀?”犹豫了半响,老汉换了个口吻,问道。
“春末夏初,国考三月,一来一回大概就是三月时长。”老妇人答道。
“三月呀,怎么这么久。”
“哎…这京都的路得多远呀…”
“……
老汉独自嘀咕地盘算着,老妇人见状也没再说什么了。她知道老汉的关心,但有些事情已经拖了很久很久了,即便是这份淳朴的暖意也无法再让它有所停留。
缓缓地,老妇人把目光重新看向窗外…
迎着东山一点点挪起的血阳,老妇人那老朽的眸子间,逐渐泛起一道让人难以察觉的光芒。冷冷的,如刀剑寒芒,在满城血光的映衬下,那就仿佛是一根藏在黑夜中血色银针,正在一点点地露出她内敛的锋芒。
其实,老汉真是个实在人,没有城府,更无心算。若换作一个稍微灵光的人儿,或许便能从老妇人先前的话语中听出些许猫腻了。
岳阳距京都四千七百万里,其中万水千山,路途波折。即便是世间最珍贵的代步飞禽,要飞掠两地至少也得数日时长。而寻常百姓人家租不起飞禽,只能御马,而且这马还得是快马,否则一般的马儿由岳阳上京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到咯。这是常识,一个最笨的人只要废些脑筋都能算出的算术尝试,然而老汉就是没算出来。但,这不能怪他,因为他一辈子都在这岳阳三千里打转,在他心里,岳阳城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大河不过北城的瀛水,大山不过城西的问天,那他又哪里晓得京都的远,到底有多远呢?
既然不知道京都的远,那他便不可能知道,他那一车没卖完的肉货,根本不可能拿到京都去卖。因为,即便他老伴再聪明,神通广大,但这已经搁了两日的肉货,恐怕出不了南域,就得腐烂得差不多了。而腐烂的肉,除了喂狗,又能值得了几个钱?
“你去拿些银子,帮我找老胡家租匹好些的骏马吧。我梳洗一番,再准备些干粮,便可以启程了。”
“……”
老妇人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关起了窗门,缓缓转身走回到床榻旁,细心地折叠起床上的被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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