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身后土路上起码得有一个加强排的和尚,里里外外,围了三层,等级分明。最外层的和尚穿着比较简朴,也就一件灰布僧袍而已——当然啦,比魏文成还是体面得多了,起码人衣裳整洁啊;中一层的则着黄袍,下襟也长,袖子也宽,服装质地明显比外层的僧人要高一个档次,而且全不空手,要么端钵,要么执瓶,要么拈着拂尘,要么捧着如意,最不济也有串念珠挂手腕上。
最内层只有五僧,其中四个扛着步辇,辇上端坐一位老和尚,黄布长袍,外罩大红色的袈裟,头戴毗卢帽,帽子上竟然还金线描边,镶嵌珍珠八宝……魏文成不禁暗咽了一口唾沫,心说你瞧人家这和尚当的……真是人比得比得死,货比货得扔啊。不管怎么说,老子的恩师也是陈皇帝看重的高增,一寺住持,怎么光给我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呢?你就没套法衣、法冠啥的?要是跟这位大德似的,那从法冠上摘下颗珠子来,就够我这一路的盘费了呀!
三论宗并不讲究苦修,但仍然反对奢靡,所以在魏文成的印象里,和尚就该是穷的,起码比林屋观原本那仨道士穷,就没有扯着法朗的衣襟索要盘缠。如今见了这个北齐的和尚,才知道——特么的出家人不事耕织,广吃四方,并不都象贪自家一身衣裳的山僧那样,其中也应该有不少家财巨万之辈呀!
看看这一行和尚走近,外圈几个横眉瞪眼,斥喝魏文成,要他让路。魏文成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笑一笑就退到路旁,随即扯住一个和尚,问道:“师兄待往何处去?得无有法事耶?”
那和尚斜他一眼,甩脱袖子,一脸的瞧不起。还是他身后一位看上去比较和善,随口答道:“汝这行脚僧,今日开运——前方十里外大设法会斋僧也。”魏文成一听啥,“斋僧”?不禁眉开眼笑。却听中层一个和尚斥喝道:“欲从则从,然缀远些,汝之穷气,无得玷污我师!”
魏文成笑道:“但闻僧有慈悲心,有菩提志,未闻有穷气。”嘴里这么说,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落后半箭之地,远远地跟在这一群人身后。他估计以自己如今的本事,一个人打他们半个排不成问题,但是又何必多惹事端呢?要是耽搁了“斋僧”,岂不可惜?再说了,那多出来半个排又怎么办……
果然走不上十里地,就见前面好大一片庄院,有名管家在门口迎接,先点头哈腰地把那群有钱的和尚让进去了,然后腰背瞬间挺直,梗着脖子,昂着脑袋,精光四射一对小眸子贴着眼眶下缘扫视魏文成:“汝谁耶?从何处来?”
魏文成说我是从南陈北来的行脚僧,法名……文成,听闻贵家斋僧,故此前来化缘。管家撇撇嘴:“我主但斋高僧大德,不斋野和尚。”魏文成一听急了,当即反驳道:“牛马猫狗,有家养有野生,和尚安得有野?前者莫非贵家家养僧徒不成么?”
管家冷笑一声,伸手拦挡,不肯放他进去,魏文成偏偏要闯,正在吵闹,就听庄门内有人痰咳一声,说:“庄主斋僧,岂论贫富?汝这执事太也无礼。”听口吻却不象是这家的人哪。
可是管家当场就矮了半截,赶紧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典签责备得是。”随即就见门内走出一个人来,淡金色的面庞,留着短短的胡须,穿着士人装束,上下打量魏文成几眼,问他:“但为僧,即可斋,未知是真僧是假僧?汝可能诵经否?”
魏文成心说阁下真是慧眼如炬,我还真不能算是真和尚……至于念经,我也不会,就不知道经论算不算数?当即双手合什,口诵佛号,然后随口背诵《十二门论》中的一小段:“众缘所生法有二种,一者内,二者外。众缘亦有二种,一者内,二者外。外因缘者,如泥团转绳陶师等和合,故有瓶生;又如缕绳机杼识师等和合,故有叠生……”
那士人举起手来,手心朝前一亮,意思魏文成你可以住嘴了:“论亦同经,既能背诵,或是真僧也——可入内吃斋。”魏文成大喜,急忙跟着这人就往门里进。那人一边领路,一边问他从哪儿来,到哪里去,魏文成大概齐说了,又问此人姓名,对方回答道:“某姓辜,为州中典签,此间庄主姓胡,吾友人也。”
进了庄院,绕几个弯,来到正堂之前,魏文成一瞧,喝,这一听说斋僧,各处跑来的家和尚、野和尚还真不少啊,并不仅仅先前那一个加强排。加强排的老大早就下了步辇,坐到堂上去了,其余僧众都在堂下,踞席而坐,一眼扫过去快够一个连啦,有些人都已经开始甩开腮梆子拼命大嚼了。
辜典签指了指角落里一个位置,魏文成谢过了,走过去卸下背架,盘膝坐下。时候不大,就有一名小厮捧了个矮腿食案过来,摆在他面前。魏文成睁大眼睛一瞧,上面是一碗糙米饭、一碗漂着几片菜叶的清汤,还有一碟咸菜,以及——一根鸡翅!
南朝和尚受萧衍那老贼影响,大多数都改吃素了,想不到这北齐境内的僧众倒还没有沾染上这般坏习惯嘛。魏文成不禁大喜,提起筷子来就待把鸡翅往嘴里送,忽听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串脆响,转过头去一瞧,原来是有个和尚一脚把食案给踢翻了,鹤立鸡群地杵在那儿,横眉立目,扯着嗓子暴叫:
“彼踞上首而我在下坐,彼**梁而我受粗粝,彼餐膏腴而我嚼皮骨,同为沙门,同礼佛陀,何相待差异若是?庄主不公,非真心向释道者也!”
就见这和尚四十多岁年纪,身高在一米八开外,生得是手长脚长,一张国字脸,两道弯眉毛,鼻直口阔,双耳垂肩……这么说吧,若说佛菩萨该长啥样,照着这和尚的外貌描绘,肯定没人说不象……
只可惜一张宝相庄严的面孔,却没有配上袈裟、法冠,这和尚穿得比魏文成体面有限,估计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被赶在庭院的一角吃斋。但这和尚见到斋饭就蹿了,当场吵闹起来,几乎句句话都说中了魏文成的心坎儿——哦,只有一点,魏文成并不觉得鸡翅不如鸡腿或者鸡脯肉,这会吃的才吃翅膀哪。“膏腴”?鸭屁股油最多,可是真好吃吗?
看起来,那和尚几句话并不仅仅让魏文成点头,也得到了不少“野和尚”、“穷和尚”的共鸣,当即跳起好几个来,呼应鼓噪。旁边儿端菜送饭的下人全都傻了眼了,倒是那个辜典签反应最快,先从堂上下来,指着那叫唤的和尚问:“汝何人耶?”
那和尚一瞪眼,大声答道:“蜀僧元嵩。”
辜典史笑道:“出家人安慕虚荣,安乐膏腴?且忿恚呼喝,岂当为耶?”你这就不象个和尚的样子哪。
元嵩和尚冷笑道:“衲子但知众生平等,僧徒更应平等,不公则不平,不平则当鸣也。”
这会儿庄主也从堂上跟出来了,是个貌似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朝着元嵩和其他几个鼓噪的和尚拱拱手,解释说不是我故意把和尚分三六九等啊,实在是有事儿要请几位高僧相助,所以才把他们让到堂上,方便说话,这因为有求于人么,所以才给他们吃点儿好的。
魏文成心说堂上隔着那么老远,那几个披袈裟的老和尚究竟吃些什么,我都瞧不清,这元嵩倒是好眼力。
就见元嵩一撇嘴:“彼有何能?举凡诵经、讲法,大小法事,孰谓吾不能耶?”
堂上几个老和尚也都跟出来瞧热闹了,就中一僧戟指喝问道:“驱邪除秽,逐妖灭怪,汝能为否?!”
元嵩听了这话不禁一愣,皱眉问道:“贵庄上有妖怪?”随即仰天大笑:“汝等金襕裹身,经文烂熟而已,安能降妖伏魔?此间能除怪者,唯吾……”伸手朝魏文成方向一指——“与此僧二人而已!”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