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锦卿最新章节!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躺在一片幽暗的海水中,浮浮沉沉,漂泊无涯,他看不到黑暗的尽头,也触不到海水的冰凉,只有漫无止境的跌宕,一层又一层无法触及的波涛拍打着他,将他向前推进,他无法停留,不能回头。
唯有任此身飘零,任此生无尽……
水淹没了他,从他的脚踝升到颌下,漫过他的头顶,他依然在前进,一步步走向更深处,冰冷的寒意侵入骨髓,他与水中鱼儿一起,失去了支撑,缓缓坠入湖心……
是风声?是雨声?是谁在哭泣?
女人的哭声,喊声,痛号声……
周围慌乱嘈杂,都是女人的声音,哭的,叫的,喧哗的……
接着是尖细的哇哇哭声,不再喧嚷了,女人的哭泣声没有了,她们在笑,他们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只有那个孩子的哭声不断持续着。
在生命的最初,他孤独地哭泣着……
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夜,他不曾记得的一个夜晚,在贫寒的农家村舍中,他毫无准备地被推到人间。
冰风冷雨侵蚀那一夜的洛阳,那个将他带到人世的女子,在他出生的三个时辰之后就离开了人世。
谁也没想到,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她刚当上了母亲,可是死亡毫无预兆地找上了她,她头痛欲裂,疯狂地喊叫,所有人摁都摁不住,然后她头上额上根根青筋暴起,她张大了嘴不能说话,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她的整张脸都变得灰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凝固,她的身体变得僵直,倒在床榻上,温度从她的体内流走,她睁着眼,张着口,永远没再醒来……
他长大了,可以听懂别人的话了,他们传说,他出生的那一夜,他的母亲被恶鬼附了身,所以那个朴实健康女子在生了他之后就暴毙了……
为什么会有鬼怪呢?
他们说,所有人在出生前都会经历转世投胎,有的人来自地狱,所以,难以避免地会从地狱带来一些可怕的东西……
所以他们怕他。
那个村子里的人甚至以善良为名,在他出生后的每一年都自发在他生辰这天做法事驱鬼怪,他坐在‘神坛’上,看着他们在他身边点满了烛火和香灯,火光将他包围,法师在他身边念咒乱叫上蹿下跳,每一个人都满意地大笑,愚昧地磕头欢呼。
四五岁的他只是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害怕极了,他以为这些人要烧死自己,他大哭大喊。
而他的父亲,那个粗鲁的、沉默寡言的、力大无穷的农夫,拎着一坛酒徘徊在这一切之外,只等着他们闹完,然后把他抱走。
他不会给自己安慰或者解释,从来都这样,他只能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擦干自己眼泪,跟他回家。
后来七八岁的时候,他哭都不敢哭了,他跟着父亲种地打猎,下水捕鱼,上山狩猎,他父亲把猎刀给他,让他给野猪割喉放血,他看着父亲徒手剥开猎物的皮……
十岁那年,当他们再次把他围在‘神坛’中的时候,他拿出自己藏在香桌下的沉重斧头,劈开了供神位的香桌,打翻了‘神坛’,踩灭那些蜡烛,挥着斧头冲出了人群。
他们惊恐地大喊大叫,说他被恶鬼附了身,他就真跟一个恶魔似的,举着斧头追着他们跑,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四处逃窜。
然后他看到,在乱如鸟兽散的人群之外,他的父亲捧着一坛酒坐在草垛上,看着他,不慌不忙,就像看了一场笑话似的,与他对视,然后忍俊不禁,最后哈哈大笑。
他也笑起来,把沉重的斧头架在单薄的肩上,向他父亲走去。
他父亲把酒坛掷了出去,砸向那起火的‘神坛’。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火苗蹿起,旁观这场人间闹剧……
他一直都觉得,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旁观者,他从不多说什么,不管什么,他冷眼看着这世间的热闹与兴衰,他不参与,就像看戏的人,他把人间当笑话,而他自己也是人间的笑话之一。
……
笑声,闹声,叫声,都离他远去了。
时间开始褪色,深远的记忆随着铁锹铲起的坟头土而落尘,深埋。
再没有人,隔着乱哄哄的人群,与他相视而笑。
屋子里,只有炭火荜拨声,渐渐地,也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可是,他还是感觉,太静了。
……
正月十二日,华大夫又来顾家,给顾青玄诊过,确认他的病情不会再恶化了,向顾家人叮嘱接下来他需要静养一个月,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后果他也不能保证。
这几天华大夫花了很大气力才把顾青玄拉出鬼门关,的确没有他在唐之乾面前表现得那么轻易,他也承认,后续还有很大风险,不能确定的变化有很多。
顾青玄的生命脆弱如薄纸,日夜受病痛折磨的他骨瘦如柴,形同枯槁。
可,他还是活了下来。
他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回归……
这些日子,江弦歌一直在顾家,华大夫给顾青玄治病之后,她吃了定心丸,劝说杨容安不要再守着她,也不要在顾家忍受尴尬。顾青玄情况稳定之后,她与杨容安一起回府,稍作修整,哄杨容安留在家里,而她没过半天就又去了顾府。
顾家姐弟与她单独谈话,顾清桓终于跟她提起几天前就想拜托她做的事——去找江河川问出他的秘密。
江弦歌答应了,打算去看过顾青玄之后就前往江月楼。
……
杨啸宁接过丫鬟端来的药汤,给顾青玄送了进去。这天,顾青玄已经能说话了,看起来好了许多。
给顾青玄喝完药之后,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说了这么多天里他一直想说的话,面具之下的双眸中无有神采,只有深深的愧疚:“大人,对不起……”
顾青玄咳嗽了几下,虚弱地吐息:“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
杨啸宁难过道:“那个时候……我只想护着你,没有管弦歌小姐……我太怕你受伤,所以拦着你……才造成……”
顾青玄看着他,血色全无的面上有了一丝笑意:“这不怪你,你只是做了你本分的事。你的任务是保护我,你做到了,这就够了。而保护弦歌,是我的责任,我也得做到。”
“我并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有的时候,我自己都没有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你,身为护卫我的人,有的时候得首先帮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因为他们的安危,于我而言无比重要。”
“是,大人。”
……
她在屋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些日子,因为她父亲的态度,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
而此刻,她只愿意相信。
江弦歌去了江月楼。
……
“所以,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知道这有多冒险吗?”
“我知道。”
“我的确能救你,可是,如果我们暴露了,你仍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你就不怕我出事吗?如果被他发现,我支了十万两去救另一个男人,他也不会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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