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种!野种!野种!……”顿时众人跟瘟疫一般迅速被感染,竟一句一句齐声高喊了起来。
“你们……住口!……”赵政受了太大的刺激,疯了一般爆发,拾起地上装鸡蛋的竹篓便要扔向嘲笑他的人群。
梁儿大惊,立刻扑向赵政将他紧紧抱住。
赵政这竹篓虽是很轻没多大杀伤力,可是无论砸在谁的身上,怕是都会是个让众人一同冲上来群殴他的借口。
到时候别说地上的面粉被踩得无法再用,就连年仅七岁的赵政被这么多成年人暴打,恐怕也会性命不保了。
“公子不要!你冷静点!公子!”
“滚开!不要挡着我!滚!……”
赵政推打着梁儿,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梁儿被赵政的拳头打得生疼,却丝毫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
众人也乐得看这主仆二人的热闹,一边继续哄喊着“野种”,一边笑得更甚。
梁儿此时心里亦是难受至极的,不是为赵政对她的推打,而是因为实在不忍看着如此年幼的赵政被这么多人联合羞辱。
赵政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难道就因为他注定要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的秦始皇帝吗?
“忍得一时,谋得百世!”
想到赵政未来“秦始皇”的身份,梁儿便趴在赵政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怕失去理智的赵政听不到,她的声音是不小的,只不过围观众人大喊“野种”的声音实在太大,大家又情绪太过高昂,根本没有人听见梁儿的话。
能听到的,唯赵政一人。
赵政明显身子一紧,终是有了反应。
梁儿松开赵政,坦然直视他的双眼,继续道:
“奴婢只求公子能冷静应对,保住这仅有的口粮。奴婢可以性命相保,今日之辱,他日公子定当百倍讨回。”
眼前身着白裙,面容白皙的少女目光坚定,熠熠生辉。
赵政从未在娘亲眼中见过如此光芒。
世间女子,原来不是都如娘亲一般,只知道寻求他人保护的。
他盯着梁儿的眼,竟一时愣在了当地。
奇迹般的,赵政放下手中的竹篓,对着梁儿正色道:
“记住你今日对我说的话,他日若无法兑现,我定会要了你的命。”
听了他的话,梁儿也怔了片刻,随后回了赵政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便转身跪于赵管家面前五体投地道:
“奴婢替公子多谢赵老爷和赵管家了,今日之大恩,他日我家公子与夫人定当重谢。”
五体投地,在战国时代,这是比磕头还要更大的礼,一般都是极下等的人对身份极高的人所行的跪拜大礼。
“哼,一个婢子没资格跟我说这些,要感谢的话,还得你家公子自己说啊……”
赵管家眼睛斜向赵政,阴阳怪气的道。
众人,包括梁儿,全都齐齐看向赵政的反应。
赵政从头到脚都是粘糊糊的蛋液,有些地方还粘着碎掉的蛋壳。这样看似滑稽的样子,却配了一副极深沉的表情。
他缓缓走向赵管家,走过梁儿身边时不经意的扫了梁儿一眼。
那一瞬间,梁儿看见他深不见底的瞳仁,突然恍惚的不知他究竟多大年纪了。
似乎是她刚才那一句话,让这个本就早熟早慧的孩子,变得更加老成了。
赵政在赵管家面前站定,缓缓俯下身去,先是行了一个恭敬的俯首礼,
“此礼敬赵管家。赵管家日理万机,劳苦功高,还心系我们母子流落在外之苦,亲自为政儿送面送蛋,实让政儿感激不至。”
赵管家半眯着眼,似乎对赵政的话没提起太大兴趣。但在他这个管家面前赵政自称“政儿”,却没有如往常自称“本公子”,却让赵管家心中有一丝惊讶。
随后赵政竟又跪下,
“此礼敬舅父大人。舅父大人一向对我们母子关爱有加,虽平日事务繁忙,仍旧对我们的生活时有惦念,关怀甚切,时常馈赠口粮,救我们母子与水火。舅父大恩,政儿铭记于心,终生不忘,有朝一日定会倾囊相报。”
随后,在众人的唏嘘声中赵政又成五体投地之势,一如方才梁儿所做。
对赵政的所说所做,梁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表面看不出丝毫差池,赵政倒真真是诚诚恳恳,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甚至低到形如奴婢贱民,可这背后的深意却只有梁儿才知道。
赵政现在把自己摆的有多低贱,以后他就会以多狠辣的手段将这一切加倍讨回。
想到这,梁儿不免对这家人心生些许怜悯,想来定是个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之类的凄惨结果了。
“诶!这就对了嘛!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弃子,连路边的野狗尚且不如,秦国又怎会认你?与其当自己是个没名分的秦国公子,不如放下那莫须有的架子,做个安分守己的贱民,在我赵国好好生活。如是饿了,便来我们赵府讨口饭吃,我们老爷与你母亲怎么说也曾是血系族亲,定是不会拒绝的。”
赵管家不要命的把赵政的伤口上又撒了一遍盐。
“赵管家说的是,政儿受教了。若是无事,政儿这就收拾一下回去了。”
赵政竟然好似没听出赵管家的讽刺之意,仍旧恭敬道。
赵管家并没让赵政起来,只是说了句:
“好好,快回去吧!这大福的天,若是不快些回去,你身上的蛋怕是会很快馊了,这蛋要是馊了可就不好吃了……呵呵……”
说到这,赵管家竟控制不住笑出声来,众人亦是又跟着哄笑起来。
“呵呵……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啊!呵呵……”
赵管家临回院子之前,还不忘主持一下大局,宣布散局。门口这么多人,若是闹太久,吵到老爷他也是开罪不起的。
人们闹哄哄的聚起来,又闹哄哄的散去。
不一会,巷子中便又只剩下赵政和梁儿二人。零星有一两人路过,却也没人多关注他们分毫了,毕竟他们现在的样子连乞丐都不如,任谁都不愿沾他们的晦气。
梁儿忙去扶起跪在地上赵政,帮他摘掉粘在身上的蛋壳,又抽出自己身上没有沾到面粉的里袖,要帮赵政擦他脸上的蛋液。
“我说过,蛋液是擦不掉的。”
他淡淡的拂开梁儿的手。
“虽然擦不干净,却也多少能好一些。”
面对这样年幼受辱又坚强倔强的赵政,梁儿是真的有些心疼。
“既然擦不掉,是否会好些又有何差别?要么就一次弄干净,否则做什么也是多余。”
赵政态度依旧坚决。
梁儿惊讶他以七岁的年纪说出这么意味深长的话。
赵政竟是一个这么决绝的人,喜恶也是那么分明。
在他的认知中,不是黑就是白,尽管“白”几乎没有;不是对就是错,尽管“对”也几乎没有。
尽管他的世界观是这样简单明了,他却能如方才一般,违背着自己的内心做出那样圆滑老成的戏码,演技高深到连赵管家那种本该很精明的大院管家都没能看出他的真意。
赵政是个从未生长在阳光下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叫他未来如何仁善?
尽管一个好的君王并不需要太多仁善,尤其在如现在一般的乱世。但从对一个七岁孩童的期望来讲,有谁会希望他从降生起便以这种阴晦的方式存活一生呢?
梁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一捧一捧的收起散落地上的面粉倒回粮袋中,随后又挑了一些还算完整的蛋壳,在赵政身上取了一些残留的蛋液放回竹篓。
竹篓里事先铺上了赵政粘满蛋液的外袍。天气炎热,外袍已经有些干硬了,是以几乎不会再有蛋液滴出竹篓了。
二人又是一路不语,直到将粮袋和鸡蛋送回家中。还没等跟赵姬打过照面,赵政便拉着梁儿拿了换洗衣物上了山顶洗去一身脏污。
又恢复干净的二人躺在湖边的大石仰望天空。
“今日我说的话是认真的。”
赵政终于开口。
“公子指哪句?”
“今日之辱……你若骗我,我会杀你。”
赵政依然语气平淡。
“好。”
梁儿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赵政回头看向她,意外对于自己看似威胁的话,她竟只淡淡回了一个字。
赵政刚要开口问她,却马上又闭了口,转回头继续看向湛蓝的天。
只那一瞬他便明白,这个女人要么是个信口开河不计后果的傻子,要么是个胸有成竹的极聪慧之人。
今日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她提醒他“忍得一时,谋得百世”,这样的人必然不会是前者。
所以,不必多问了。
只是梁儿曾说她从小便是一介流民,又怎会有如此见识的?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