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氏买瘦马,就是为了给儿子添香火,再则,儿子已经奔四张的人,若选太小太嫩的瘦马,只怕不懂得体贴照料人,哪里会买那些身子还没长齐全的嫩苗苗,今儿净是挑那些看上去个头高挑,已经长成熟了的瘦马,难得拣出这三个,此刻笑道:“你们三个,还不来给大小姐请个安。”
三人只听说面前少女是侍郎府的千金,俱是提起精神,不敢怠慢。
一个穿浅绿布衣裙的个头最高,发间点了几枚珠花,耳下镶了耳珰,相貌很有几分俏丽,眼珠子尤其的灵活,转来转去,看上去最是懂事,也极会讨好人,一听老太太发话,身子不易察觉往前一倾倒,挡在两人前面,最先弯腰,两只保养得嫩白纤滑的手拢在腰前,学着瘦马馆里刘妈妈教过的规矩,福了一礼,抢道:
“奴家桃花,见过大姑娘。”
童氏在旁边插嘴:“桃花年龄最大。”
另一名身着碎花开襟小衫的,反应迟钝一些,且有些紧张,听兰花说完,语气有些抖索,结巴:“奴,奴家蕙兰,见过大姑娘。”
蕙兰皮肤微黑,可身材却微丰,这也是童氏看中她的原因,若是被儿子看中,好生养。
童氏语气有些遗憾,又低声道:“蕙兰倒是像有几分像咱们乡下的女孩子,只是嘴巴笨拙了点儿,相比另外两个,稍微有点儿粗手大脚,刘妈妈说,因为进瘦马馆最晚,没来得及多加调教和保养。”
等桃花和蕙兰都自我介绍完,最后一个瘦马才轻移小步,上了前。
女子身穿一身藕粉色布裙,腰上系了绾带,打了个小巧的兰花结儿,乌黑头发没有任何点缀,只鬓间插一朵小簪花,打扮看起来素素净净,不艳不妖,明眼人却看得出来,最精心,此刻垂着小脸,声音柔如天籁:“奴家名叫怜娘,大姑娘多福多寿,有礼了。”
怜娘,云菀沁心头咯噔一动,那二姨娘的闺名便是含着个怜字。
雅致楼,怜娘。
是前世那个姨娘?
虽从没前世的二姨娘打过交道,但眼前这个怜娘,倒与听过的作风差不多,懂得把握人的心理,不慌着争抢,晓得与其争第一个,最后一个压轴的,才会更加叫人印象深刻。
一出场,与人台词又不一样,越发是别具一格。
倒是个稳性子,也颇有几分心计。
云菀沁眼眸一沉,淡淡道:“头低得那么下干什么,主家的脸莫非长在了地上。瘦马馆教过你面见主家的规矩,就是含情脉脉地垂头说话?”
怜娘没有想到大小姐当下教起规矩来,娇娇滴滴抬起头,一张巴掌小脸儿柔白无瑕,一双汪汪水眸纯如纯镜,立马汲了一层朦朦雾气,轻咬嫩唇:“大姑娘,怜娘一时紧张,怜娘有错。”
五官倒不算太美,可这副柔弱姿态,确实人如其名,也是男人喜欢的那一款。
云菀沁望了童氏一眼,得了允可,凝视三人:“瘦马馆教的不过是理论,到了主家才是实践,并不是卖娇弄痴才能得到主子的怜爱,可不要弄巧成拙。今儿第一天来,既然有这机会,便顺便与你们提一下,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言行都被外人看在眼里,不能行错踏错,不是那些三教九流的土豪商户,既是进了宅子,不管你们日后是婢子,还是通房姨娘,必须得摆正心眼儿,外面学到的邪魔外道的旁门手段,可不要在云家施展,不然今后,纵是老太太和蔼宽容,我定也不放过!”
三人被赎买之前,听刘妈妈说过,云家原配早逝,继妻大病过后独居佛堂,不理家事,在后院主理中馈的,如今只有刚从乡下来的老太太与一个年资颇长的姨娘,却哪里想到背后还有个云家的嫡出大姑娘在管事儿,还是个这般厉害的!一来就丢下教条,立下规矩,叫人不能反驳。
桃花见那怜娘一来主家就吃了瘪,自己的机会自然就多了几分,心中得意,情不自禁嘴角一挑,睨了怜娘一眼,有几分讥笑相。
而那蕙兰,仍出初来乍到,处于紧张状态,闷闷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发生什么都不关自己的事。
叫三人暂时退到一边去,童氏悄声征询意见:“沁姐儿,你瞧,这三个丫头怎么样。”
云菀沁笑着将主动权让给祖母:“孙女儿不敢率先妄言,奶奶先说。”先看看祖母的心意,再说。
虽叫孙女儿先说,但若是孙女儿先说了,童氏肯定也会不高兴,如今见她懂得避让尊敬,越发满意,手捧着热茶,缓缓道:“我本来想那桃花年纪最大,最懂事,最合适提拔上来当姨娘,可再一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年纪最大,心思怕是也杂了,多了,刚才我瞧她急着冲出来讨好,倒不像个很温顺安分的人儿……妾室最忌胆大包替天心眼多,否则家宅不宁,那白氏的事儿刚过,我这心还吊着呢,若是又来一个心思狭窄不正的,可怎么得了!倒是那怜娘,我看她不争不抢,最后一个才上来,温柔低调,说话的声音都是含在喉咙管儿里,不敢大声,最合我心意。你看如何?”
云菀沁笑道:“孙女儿想的恰好与奶奶相反。桃花的性子,奶奶既然三两下这么快都看穿了,说明不算是个复杂的人,翻不起什么波浪,无非就是表面看着厉害罢了。这种类型,实则是最好打压,也最好应付的。至于那一下子看不穿的,迷得奶奶只觉得她最好的,反倒才值得最琢磨琢磨。”
这样一说,确有道理,童氏如今给儿子择妾,除了生养,也就是要妾室品行端正驯良,不能给后院添乱了,这一点,倒是与孙女儿不谋而合,想了想,童氏道:“那你瞧着,眼下如何分配是好,我是打算叫三人先调去主院伺候,你来提个意见,看看怎么分配吧。”
云菀沁这次再不推让了,叫三人进来。
桃花、蕙兰和怜娘被第二次叫进来,颇有些忐忑不安,三人晓得肯定会分到主院里面,可具体做什么事儿却不知道,近身伺候老爷与在院子外面打杂,区别太大了。
云菀沁目光落在桃花身上,缓缓又扫至其他二人身上:“桃花年纪最大,懂的事儿多,主屋琐碎事多,需要心思细,就留在主屋料理吧——”
这话一出,桃花脸上憋不住喜色,在主屋,就是可以与老爷早晚见面,近距离相处,还未等云菀沁话说完,便一个扑腾跪下去磕了两个头:“谢谢大姑娘!谢谢大姑娘!”
果然是个憋不住事儿的性子,孙女说得还真没错。童氏暗中感喟道。
怜娘粉颊一动,眼皮跟着一敛,对于桃花的好运气,脸色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将一张莲洁玉净的秀美小脸儿垂得越发下。
云菀沁将她反应收入眼内,淡道:“另外,便是内院与外院子的人手了,谁在外面,谁在里面,没什么大区别,你们两个倒也能自行分配,商量商量吧。”通过自行分配,也好再仔细瞧瞧她们两个秉性。
外院,自然离老爷更远一些,正常人的想法,肯定是内院好一些,虽然那主屋的好差事没落到,但距离越近机会便也越大。怜娘心中迅速有了决定。
云菀沁看见,一直处于被动姿态,等着人来拨的怜娘,这一次却望了一眼蕙兰,主动将她手一握,轻柔一摇,低声道:“蕙兰,外院当值,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守门,外面院子太阳大,我有头晕症……”
蕙兰看起来,在瘦马馆估计经常让着怜娘,反正大姑娘说内外院也没什么区别,说什么她也都信了,性子倒粗疏,点头:“那我在外面,你在里面吧,也没什么区别。”
果然,一商议,就将那个有野心的人挑出来了。
在后宅安宁地儿,有野心的人,注定留不得。
前世,云菀沁与怜娘倒没结过梁子,不但没结梁子,最后还是怜娘暗中递了口信,揭发了白雪惠,可她知道,那二姨娘只是为了她自己,初衷是利用自己拉白氏下马,今生,白雪惠被云菀沁提前压制,提前去了佛堂,对怜娘暂且够不上威胁,可是,云菀沁不能确定,怜娘万一上位,野心会不会转移,伤害到弟弟或者其他人头上。
居心叵测,怀揣阴谋的人,云菀沁前世已经尝过了,今生,就算这人还没显露,也必须得防。
只能先压制着她。
云菀沁轻笑一声,即时开口:“商量好了?”
怜娘咬咬唇,低着头,将两人的决定说出来。
云菀沁唇际浮上一层浅笑,意味深长:“好吧,那就遵循你们自己的商量结果吧,蕙兰在外院伺候,怜娘在内院,我这儿就先简单交代一下职责,外院负责迎送,可能须要进进出出,递话传禀,内院嘛,平时也没什么事儿,便是在天井角落的小厨房内,看炉子,守一下灶台,时刻都顾着,绝对不能离开,因为主屋的婢子会偶尔去为主子打水端茶。我这样说,都清楚了么?具体的细节和规矩,会由祖母身边的嬷嬷来告诉你们。”
这话一出,蕙兰倒没什么,恭敬应道:“清楚了,大姑娘。”怜娘却在一边变了脸,这样说来,外院当差竟是比在内院当差好多了,至少能进进出出,传禀中能老爷说上几句话,留下点儿印象,可那内院,原来是被困在天井的伙房里面,一天都不能出来!那哪里还有跟老爷碰面的机会,纵是碰到了,灶房里乌烟瘴气,煤炭堆里滚了一遭,哪里还有见得了人的样子?
天长日久,烟熏火燎,更是伤皮肤,损容貌!
怜娘悔恨得不行,可既然是自己与蕙兰商议的,也改不了口,一双大眼睛霎时便再次罩上一层雾,长睫一闪,垂下头,花瓣一样的粉嫩下唇几乎快要咬破了,声音压着颤抖,柔得几乎要掉挤出水儿来:“是,奴家清楚了,大姑娘。”
云菀沁见她委屈得不行了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语气从容而淡泊,却是掷地有声:“既到官宅做事,再免不了最后提醒一句,四个字,各司其职,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你们今后是个什么造化,那是以后的事,可若是现在就不安本分,有任何篡岗逾职,侍郎府便留不得,立刻家法处置,发卖出府!”
这便是说,连想心思接触老爷的机会都难得有了。
怜娘心一抖,与蕙兰、桃花一同匍匐下来,喏喏应下。
*
回盈福院的路上,已是月色初升。
一入仲秋,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
今夜出来,竟是下了些寒气,走在小径,初夏给云菀沁披上银红小斗篷,忽的开了口,试探道:“这三个瘦马,若非得有一个给老爷收房,小姐瞧中的该是那蕙兰吧,桃花与怜娘,看上去最是想争地位,也是最有条件争的人,一个安置在最好的地方,一个安置在最差的地方,肯定会引起一人不满,怜娘若是真的有野心,必定不甘桃花坐上风,两人明争暗斗,便会两败俱伤,小姐都不用亲自操心。”
云菀沁望了一眼初夏:“你这三十六计倒是学得好,把你派去前线打仗好不好。”
初夏吐吐舌头,再不多说了。
瞧中蕙兰?哪里有什么瞧中?无非是将可能会损害到自己的危险几率,降到最低。
蕙兰比那两个,倒是老实听话多了,若是家中避免不了,一定要收妾室,一定得要个通晓她心意,就像那方姨娘,娘亲将她给了爹,还不是因为掐得住,有桎梏住的手段,如何跳也是跳不出掌心,若是弄个不安分,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岂不是给自己找不快。
拢拢衣襟上披风,云菀沁与初夏径直回了屋子。
*
次日,桃花调入主屋近身伺候,怜娘调去内院天井的灶房,蕙兰在外院进出传禀,任务便都妥当了。
三人一来就得了当头棒喝,被立下规矩,个个都遵着大姑娘交代下来的,不敢轻举妄动,在岗位各谋其事,一时之间,倒也风平浪静。
云玄昶刚在议政殿被提名,虽尚书之位还没下圣旨,但已经听到风声,八九不离十,喜不自禁,成日奔波打点,对于童氏买回的三个瘦马,晓得是老娘给自己买来日后当妾的,将几个人叫过来,看过一眼,问过两句。
方姨娘听说老太太从瘦马馆买了三个丫头,都是家中的储备妾室,放在主院给老爷随时收用,倒是坐不住了,生怕被新来的几头小狐狸精抢了日后的雨露,第二天就将老爷拉去春霁院那边。
云玄昶这几天在外面奔波升官的事儿,回家又被方月蓉缠着不放,看了桃花、怜娘和蕙兰一次后,暂时也没什么空闲理睬了。
云菀沁刚刚与童氏打理完给父亲挑选妾室的事,正歇了一口气儿,总算能安安心心坐下来顾一顾进宝街店铺的事儿了。
这天大白天,秋阳明媚,红日高挂,天气凉快舒适。
红胭又上门了一趟,在侧门处将妙儿叫出来,问那店铺的名字,马上要正式开张,不好再继续拖了。
云菀沁正要妙儿去给红胭回话,院子门口传来噔噔脚步声,听起来,十分急切,直奔盈福院子而来。
妙儿听见动静不小,打了帘子出去。
果然,正门守门的老家丁跑得气喘吁吁,进了院子,叉着腰,正弯腰喘气儿,见妙儿出来,好容易匀了气,脸色却仍是涨得通红:
“告,告诉小姐,有人到府上找!快快!几个人在门口拦着呢!”
这倒是奇了怪了,有人找小姐,为什么要拦——?
平日来找小姐的无非也就是女眷,像沈家二小姐,都是从侧门进来,打了招呼,便直接过来盈福院,直接从正门来找,倒也是少。
妙儿眉头一拧:“天皇老子来了么?用得着吓成这样?到底是谁?”
妙儿本来以为那老家丁的脸色是因为跑急了而通红,没料,听自己一问,老家丁的脸,突然一下变得更加红,吞吐着,竟半天答不出来完整的话,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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