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郡城头的金城军,以及背靠大河的凉州精锐,尽皆将枪矛箭矢指向初到此地,呆立着不知所措的一干残卒。残卒们数量足有两千余。然而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一群斗志尽丧的残卒们,面对以逸待劳,数量居于优势,又占据地利的凉州兵,若战,则必定毫无任何胜算。
此时,残卒们紧紧地聚集在一起,城头之上那些锋锐箭矢,仿佛下一息光景,便能带着冷冽的寒光穿透他们的胸膛,让他们这些辗转逃亡数百里都大难不死的人们,在这金城郡下迎接死亡的到来。
“文元!你可曾见?我等的苦苦坚持,却换来一通猜忌!”那将军仰面朝天,眼角老泪已是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去,随即被大河边刮来的劲风尽皆带走,摔向他身后的地上。
梁文元亲率中军健卒与自己作别,前去阻挡追兵时所说的话,如今亦犹在耳。他离去时的语言,反复地回荡在将军的心头,拷问着他的心神。
“文元!并非冯某负你!天下之大,已无我等容身之地!神州板荡,冯某惟愿戎马一生,换得家乡一方平安,却怎料,天不遂人愿那!”
此时的金城郡下,呈现出一副诡异至极的模样。残卒们纷纷环视四周,望着城头和河滩上虎视眈眈的凉州兵,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而那名残卒将领,却是声泪俱下地在指天控诉。他浑厚而洪亮的声音,就在这大河之畔,坚城之下,随着呜呜的如泣如诉的风声,传遍了大河南北的每个角落,令闻着无不为之微微动容。
“难道,我等惟有曲身事胡,才能给这些忠心部下,谋一条活路?”讲到这里,那将军面色已现狰狞,目呲欲裂。从口中冲出的这些语言,也渐渐变成了濒于绝望的暗哑嘶吼。
金城郡太守张阆,此时正在去往城楼的路上。方才那支残卒一至城下,城门校尉在严令部属准备防御的同时,也遣人通传给他这一消息。
听闻有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已至城下,张阆便坐不住了。戎装在身的他连忙戴上头盔,从郡府中出来,直向东城门行去。
行至半途,城外那残卒将领夹杂着悲愤与不甘的嘶吼,已是尽皆传入他的耳中。张阆听到这些字字诛心的话语,眉头紧皱了一番,而后却是加快了脚步,到得城门内侧,已是拾级而上,不久,便站在城楼之前,分过面前持劲弩严阵以待的兵卒,探出头向城外看去。
“我乃金城郡守张阆,城下何人?且报上名来。”
城外那名残卒将领,听闻城楼上有人发话,言明自己便是金城郡守,先前不甘之色,便已尽去。他下马抱拳,神色悲愤地叩地道:“末将冯定,原是陈刺史麾下奋武将军。如今陈刺史兵败而亡,我及属下数千士卒,不愿曲身事胡,便向西而来,愿降凉州,甘为府君马前卒!”
冯定讲完,却半天不闻回应,仰头看去,城楼之上的张阆,却一言不发地静静审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些许顾虑与猜疑。冯定观其神色,悲愤之情,又是涌上心头。
即使自己带领这数千部属,在陇西的山林中穿行,躲避匈奴刘赵的追击与剿杀。昔日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的部属一个个倒在西逃路上,他的内心之中,也从未如同现在一样感到深深的绝望。
北地最后一片净土,也容不下他们。容不下这些宁可历尽艰辛西去,也不愿曲身事胡的壮士们。冯定心中,如同被一柄利刃插进去,而后又狠狠地搅动一番一样。绝望而悲愤的心情支配着他,使得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心中,犹如不断地在滴血。
“你既言你部乃是陈安余部,不愿事胡,方才西逃至此,愿降我等。我又如何信你?我怎知,你不曾降胡?我怎知,你不是刘曜小儿派遣而来,里应外合攻略金城的叛军?”张阆审视了冯定半晌,而后站在金城城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闻得城头张府君所言,一字一句,俱是如同利刃一般,将冯定滴血的心寸寸脔割。冯定仰起头,双眼之中,已是噙满泪水。张府君在城头的一番话,已是在无形之中,宣判了自己和麾下这些部属们的结局。
大河边上风甚急。然而冯定圆睁着眼,已是良久未曾眨动。他站起身,回望着一两百步外,那些皆是充满期盼与希冀地望着他的忠心部属。大颗大颗的泪水,开始从他眼角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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