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警匪结仇怨
一
天南星绺子中午到达西大荒,进入土围子。这里道道黄沙土岗上生满低矮茂密的笤条棵子,狼洞星罗棋布,荒丛中偶见白花花的骨头,或是人的,或是家畜家禽的……人迹罕至的岗子中竟凸起一道土山,顶尖上孤零零的一棵白榆老树,终年累月没人敢上山来,望而生怯,怕遇狼群。土山脚生长山毛榉、榛棵子、野杏树,绿色掩映和覆盖半山腰有座拉合辫儿(草束编辫蘸泥做成的草辫子,东北农村用它编墙。除此采用打打垒、土坯砌墙。)围墙的大院。胡子天南星绺子重新回到老巢。
铁匠女儿小顶子独住在一间屋子内,还是双口子侍奉她起居。现在住的是真正的屋子,有一铺火炕,有风的夜晚窗户纸就呼哒呼哒地响。东北民居窗户纸糊在外面,故有三大怪之称:养个孩子吊起来,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个大烟袋。白天透过窗户纸——苏子油浸透形成半透明——望见院内走动的胡子,但始终未见到大柜天南星。
天南星近日很忙,策划到新驻地的第一次打劫。
夕阳一抹余晖从树梢消失后,大院内寂静无声,沉入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偶尔有只山老鸹或是小动物,从空中或墙壁匆匆飞过穿过,吃草的马不时地打响鼻。
胡子们早早躺下,命令是在晚饭前下达的,今晚要去踢坷垃(抢劫),必须养足精神,迎接一场恶抢血夺。
胡子老巢中的数十间房子,只有一束灯光从正房的花格窗户透出,这便是大柜天南星的卧室。此时,他正和水香大布衫子分别躺在狼皮、赤狐皮褥子上抽烟,低劣烟草辛辣的气味弥漫着,他们彼此不做声,焦急地等待派出探路的啃草子归来,今晚马队行动要在得到他的准确消息后开始。
尽管胡子们躺下很早,可谁睡得着觉呢?他们偷偷摸摸地朝弹夹里塞子弹,借着月光磨快短刀……人人略显紧张,盼望那使人兴奋、激动的时刻到来,只要听到大柜一声令下,便一跃而起,鞴鞍上马,去杀砍抢夺,白花花的大米,整坛子白酒,还有那活鸡肥羊……咦,太诱惑人啦!
天南星放心不下,问:“啃草子带别子(手枪)了吗?”
“两把。”水香说,“啃草子望水(侦察)探路从没闪失过,大当家的尽管放心。”
“眼瞅着天热了,再不弄点叶子(衣服),弟兄们换不了季。”
“艾家家底不薄啊,得了手,便可解燃眉之急。”大布衫子说。
“兄弟,”大柜天南星慨然道,“没你鼎力相助,这个绺子我也支撑不到今天啊!”
“大哥,从我落难那天起,咱们就结为生死兄弟……”
大布衫子半辈子有三个身份,赌徒、乞丐、土匪。做丐帮的二掌柜,俗称二筐。古镇亮子里设有花子房。那年,他们怒杀县长章飞腾,闯下大祸,连夜逃出古镇,不久,他们被前来追杀的军警宪特赶入荒原。一些老弱病残的花子死于枪弹和马蹄下,也算逼上梁山,他们拉起绺子后向一个绺子——天南星靠窑(投诚对方),大布衫子做上水香。
“出发前打个全家福,鼓舞下士气。”天南星说。
“大当家的,我们还没正式燎锅底。”大布衫子说,“一起办吧。”
“中!”
胡子挪窑,从一个巢穴迁移到另一个巢穴,等于是搬一次家。乔迁要摆酒、燎锅底,图个喜庆。
“大当家的,祁小姐……”大布衫子试探地问,在白狼山大柜没有动作,压寨夫人的事没提,也没放走她的意思,终要处理吧。
“唔,先让她待着吧,以后再说。”天南星说,“楼子上(晚)点灶!”
胡子取出两坛好酒,弟兄们都起来痛快地班火三子!终年累月独居荒野,远离人烟草行露宿,胡子们一听大柜叫他们喝酒聚餐,个个喜出望外。
傍晚院内热闹起来,两堆柴火点燃,火光照亮整座院子。水香大布衫子指挥胡子摆桌子,上碗筷,准备一场豪喝痛饮。
“大当家的,端了艾家土窑,不妨开辟一个天窑子……”大布衫子在酒席开始前出谋说,“兵荒马乱的,西大荒只一马树一处天窑子不行。”
天南星对艾家土窑做天窑子——山寨、巢穴还是有些安全顾虑,他说:“那地方行吗?咱百十号人马,明明晃晃……离凑子(集镇)也近了点儿。”
艾家窑东西北三面被沙坨环抱,方圆数十里没人家,草荒没人,连条兔子踩出的道儿都没有。南面和三江县城亮子里相遥望,距离毕竟几十里,又隔着牤牛河。假如兵警从城里上来,要穿过烂草甸子,行走十分艰难。
“守着狼窝睡觉,总不安稳啊。”天南星说。
“听说日本宪兵队调到南满去打抗联,亮子里只剩警察局长陶奎元手下的几十号人马,况且那帮吃喝嫖赌的蹦子(警察)不堪一击。”大布衫子接着说,“守山吃山,离镇子近,我们吃喝就不犯愁了。”
晚宴在院子中央露天进行,众胡子推杯换盏……唯有大柜天南星怅然若失,紧锁浓眉心中抑郁。这些都被大布衫子看在眼里,他清楚大柜为何忧忧。
今年开春时三江日本宪兵队搞集屯并户,烧毁了西大荒上许多村子,杀掉耕畜,女人遭蹂躏,强壮的男人抓去挖煤,老弱病残的被当活靶子……那年在大布衫子的撺掇下,大柜天南星与一个叫柳叶儿的女人生下一个能骑马挎枪的……至此绺子里没人知道,因为此事触犯了大柜亲自定下的规矩——七不夺,八不抢。例如跳八股绳的不抢,出殡送葬的,货郎……女人属于八不夺范畴。触犯绺规者,杀!如今柳叶儿母子就住在艾家窑西北面的纸房屯,此时不知母子如何?小日本的残暴行径激起天南星满腔仇恨,他发誓要会会冤家,柳叶儿母子音信皆无,死生未卜,大柜怎能不挂念惦记她们啊!
“大哥,踹了(打下)艾家窑,我带几个弟兄去摸摸底,找找他们娘俩,一晃你们已有两三年未见面。”
“唉!”天南星长长叹口气,连干数杯酒,制止水香道,“我们就要去踢坷垃,说这些不吉利。”
大布衫子佩服天南星大义和铮铮男子气度,端起酒杯对众胡子说,“弟兄们,大家都啃(吃)饱喝足,拿下艾家窑。”
“拿下,干!”众土匪情绪高涨,大海碗举起,豪爽地饮尽酒,数把刀叉伸向全羊,仿佛在吞食艾家窑。
二
艾家窑屯子虽小,在三江很有名。它几经响马草寇劫难,衰败数次。最后的一次浩劫大约是两年前的春天。土匪卞大金字绺子攻下村中家资巨万的李家大院——土围子,便将人马压在那儿。憨厚的庄稼人觉得守着土匪巢穴过日子,如同待在虎口狼窝,于是携家带口,奔逃他乡。土匪栖居的村落渐渐荒芜……湍急的牤牛河对面,三江县城亮子里镇上的兵警对河北岸的村子虎视眈眈,伺机清剿。平素间或也遭零星散乱的土匪侵扰的亮子里镇,发生的事件深深触怒了日本宪兵和警察,岗哨被杀,药店遭劫,客栈老板的儿子遭绑票。
警察局长陶奎元恨土匪,决意与他们交手,迟迟未动手,时机不成熟,龟缩城中没敢轻举妄动。他非常清楚自己麾下的那三十几个警察,抽大烟,打吗啡,逛窑子,进赌场,这套人马刀枪一触即溃,哪里敌得住骁勇善骑的土匪。
土匪大柜卞大金字管它什么宪兵队警察的,搭上眼的东西,拼死拼活抢夺到手方善罢甘休。一次,土匪捣翻一辆装甲车,惹恼了日军。陶奎元从中煽风点火,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除掉卞大金字。于是战刀一挥狂喊:“向河北岸进军,呀吉格格!”
那个秋夜,宪兵队、警察队,还有伪满洲军,威势汹汹地开来小型坦克撞开卞大金字土匪老巢的大门,尽管大柜叫阵呐喊,拼命抵抗,最终全绺覆灭,无一人幸免被杀。
陶奎元的亲舅艾金生,看中了这块水草丰盛的土地,倚仗警察局长的势力,趁卞大金字被除掉鹊巢鸠占,将家眷带来,大兴土木,修寨建院,开荒种地,成了远近有名的殷殷大户。冬天牤牛河结冰封冻,插着“艾记”小旗的花轱辘铁车隆隆地辗过冰面,拉粮到镇上出售,或以粮易物,大把地赚钱。不断有逃荒闯关东的人来此做长工打短工,寻求生计,小屯也逐渐兴盛起来,并有了新屯名——艾家窑。
艾金生年近六十,抽大烟成了瘾,加之淫乐无度,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烟鬼色徒集一身。但是村中那些四肢庞大,虎背熊腰的汉子见他如鼠见猫诚惶诚恐……财大气粗,再仗势警察局长外甥强取豪夺,方圆百里内良田草地霸占为己有。他对所雇长工佃户残酷盘剥,当时有句顺口溜:
王半夜,
徐五更,
艾家整夜不吹灯。
其意为王家半夜下地干活,徐家五更天下地干活,艾家晚饭连灯都不用吹就下地干活。
树大招风,有时土匪抢劫哪家的消息传来,艾金生就惊出一身冷汗。尽管自家高墙深院,又有操练有素的神枪手据险把守还是心没底。几年来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很好,贩出境的骆驼毛又赚了大钱,渐鼓的腰包更使他睡卧不安。虽未亲身领教过土匪的厉害,父辈却因土匪抢劫而家门败落,他最怕胡子盯上自己。
乡间的太阳穿透过大块白(大块白:窗户纸糊在外边,遮住了窗棂的灯笼锦等花格图案,形成了一大块白。)窗纸照进卧室,睡了一上午的艾金生,睁开眼便向侍奉他的叫环儿的少女喊叫: “装袋烟!”
少女环儿点上烟灯,将烟袋送到艾金生手里。滋儿——滋儿,几口蓝烟吸进喷出,片刻,那张因熬夜失眠显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顿时现出轻松和活力。他淫荡猥亵的目光贪婪地盯着伺候他的少女隆起的胸脯,骄横且下流地说: “往前来!”
环儿哆嗦一下,主人卑鄙的行端,让她感到害怕。
“往前来!”她再次听到一声恶喊,满眼惊惧,战战兢兢地移向艾金生,主人命令道,“麻溜解开扣子!”
环儿是佃户的女儿,她是作为租子被抵到艾家的。艾金生不止一次让她解开衣扣子,大都是在黑夜里,这样大白天的……羞涩使她战栗,解开第一颗纽扣,第二颗扣子刚解开,管家红眼蒙兴冲冲地推门进来,说,“姐夫,小娘们儿我整来啦。”
“柳叶儿?”艾金生闻之喜上眉梢,如同抽足了大烟,推开面前的环儿,迫不及待地说,“犯啥兔子愣?快带她进来呀!”
“老爷,我……”环儿知道要发生对她来说是很难为情的事情,可是没主人准许,不敢擅自离开半步,她低声说,“我去给您烧水泡茶,老爷。”
“怕羞?今天非让你见识一下,免得我费心巴力地开导你。”艾金生荒淫无耻,有一次和小妾做爱逼着侍奉他的环儿现场观看。他不容违背的口吻道,“你留下,学两招儿。”
“是!”环儿低声应答着。
被带进来的年轻女人衣着褴褛,她急忙跪在艾金生面前,恳求道:“老爷,饶了俺吧!”
“咋地?减免你二石五斗红高粱,就不报答吗?”艾金生放下烟枪,吩咐侍女撂下窗帘。这位思慕已久的女人曾让他发疯发狂,馋涎欲滴。他说,“你男人在世时是我的佃户,欠下两年地租,我艾某绝非锱铢必较的吝啬之辈,一向主张扶贫济困……”
“老爷大恩大德,俺柳叶儿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来世变牛变马也来侍奉你……”
“陪老爷睡一觉,过去的债一笔勾销。”艾金生赤裸裸地说,然后向侍女说,“环儿,还不扶她上炕!”
艾金生如愿以偿睡了柳叶儿,完事了管家红眼蒙骑马送她回纸房屯去,他嘱咐道:“快去快回,过两天跑亮子里一趟,问问奎元娶姨太的事啥时办,我们好准备礼物。”
“是。”管家红眼蒙答应道。
外甥把准备娶祁铁匠家闺女做姨太太的消息提前告诉舅舅,亲娘舅有钱,自然要准备一份厚礼,并要亲自参加婚礼。
“枪的事儿,随便提一下。”
舅舅要买一挺机枪防胡子,钱早就拿给了外甥。
三
管家红眼蒙从县城回来,艾金生问:“奎元的喜日子定了吗?”
“没有。”管家红眼蒙说,他送柳叶儿到纸房屯急忙返回来,次日就去了县城,“出了点儿差头。”
“什么差头?”
“胡子绑了祁小姐。”
艾金生觉得太不可思议,胡子竟然敢绑警察局长要娶的姨太太的票,活腻歪了吧?他问:“哪个绺子干的?”
“天南星。”
“哦,好像在西大荒待过。”
“嗯,是。”管家红眼蒙说,“奎元捎话来,西大荒青草长起来了,胡子也多了,让我们多加小心。”他眉飞色舞地说,“机枪我带回来啦,嘎嘎新的。”
“好啊,有了它,嘿嘿!”艾金生更觉心里有底,说,“敢抢我们的人,还没生出来吧?”
“姐夫,大意失荆州啊!”
艾金生嘴硬心里发虚,他说:“嘱咐炮手,看紧院子。”
“哎!”管家答应道。
这天傍晚,门禁森严的艾家土院前,两个自称是赶路的人,被持枪的艾家炮手拦住,盘问道: “从哪里来?”
“奉天。”高颧骨的来人——啃草子说,“我们哥俩路经此地,今晚想在府上找个宿儿(借住),嗓子冒烟啦,先给瓢水喝吧!”
看家护院的炮手是艾家受雇之人,施舍救济属东家管家的事,岂敢自作主张,立刻禀报管家。
门可罗雀的艾家忽然有外乡人来,红眼蒙整理衣冠,擦亮那副无框水晶石眼镜,手持棕色马尾做成的蝇甩子,摇出牛气和管家风度。那双目光蒙然的眼睛,仔细打量来者。两个外乡人装束大体相同,靛青粗布长衫,六块瓦小帽,宽布带束腰,腿绑打到膝盖处,肩背褡裢鼓鼓囊囊的,再瞧他俩气壮神态,肯定是腰有贺儿(钱物)之人。
见钱眼开,贪得无厌的红眼蒙顿生邪念,钻进笼子里的鸟还能让它飞吗?旋即,红眼蒙一改傲睨一切的管家神态,佯出古道热肠急人之难,客气地说:“谁出门背房子背地……不嫌寒舍简陋,请!”
两位来者一抱拳,也客气道:“多谢东家恩赐!”
随同啃草子来瞭水的还有一个胡子,见同伙进入艾家大院,立刻返回老巢一马树报信,天南星等着这个消息,然后带大队人马来攻艾家窑。
沉重的柞木大门启动,来者迈进门槛,目光机敏地扫视院内,发现几处暗道机关,像似狗窝的地方,有两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黑洞,酷像骷髅头令人惊栗的眼洞,那盘石磨下面也有几个黑洞……来者知道这黑洞的用场,暗暗记在心里。
心怀叵测的红眼蒙在西厢房安置两位过路人下榻,吩咐伙房准备些酒菜,堂而皇之地为找宿的人接风洗尘。
“两位仁兄不骑马不坐轿,以步代车,贵体受苦啦。兄弟备了水酒毛菜,请用膳。”红眼蒙领他们到饭厅进餐。荒乱岁月里,心眼活泛且聪明的管家,对素不相识的人要摸摸底,探听下虚实,以便见机行事。
“哪里发财呀?”红眼蒙问。
“吾兄二人离乡在外漂泊数载,今专程回来探望亲朋故友,祭祖扫墓,”啃草子说,“出去久了,路也生疏了,明天能到亮子里吧?”
“是啊,过了牤牛河就不远啦。正好明天我家去镇上拉咸盐,你们可搭我家车走。”
“多谢啦。”啃草子从褡裢取出数块大洋,大方地说,“吾兄弟在奉天经营烧锅,进项可观,因路途遥远,步行荒野不便多带,这点钱请笑纳,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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