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铁人示爱
一
从柳条沟到县城亮子里八十多里路程,平素大马车也就用大半天,冬天大雪封路没有道眼,得需要一整天时间。为了赶在落日关城门前到达,他们起了大早,黑咕隆咚出发,为节省时间小顶子头一天晚上住在孟家大院,车从烽火台村走。
小顶子进城回生活多年的亮子里,用不着费更大操持,坐上车回去就行。然而,胡子做了精心准备和周密行程安排,原因她不是祁铁匠的平民女儿,是胡子二当家的,尽管她所生活的那个镇上没人知道她当胡子的底细,熟悉她的人记忆停留在她被胡子绑架,杳无音信没人再看见她。尽管没人知道她现在身份,还是防范的好。
“你去吧,跟孟老道好好喳咕(计划)。”天南星事先派水香去村子里,同孟老道计划好此事,“进城大意不得啊!”
“哎,我这就去。”大布衫子说。
水香亲自安排小顶子此次出行重要自不必说,他从簸箕崴子来到柳条沟,如同一只兔子艰难从野外进村屯觅食,积雪厚厚地压埋枯草它找不到食物,期望到人类居住地寻找到充饥的东西,这要冒丧命的危险,动物为食亡嘛!自然法则无比残酷。
走出地窨子,积雪没腰深。为不暴露老巢所在位置,必须考虑不留下脚印、痕迹什么的,做到这一点唯一办法绕道,不直接到烽火台村,迷惑的方法东拐西拐。最后水香从不该是簸箕崴子方向来的路进村,的确做到了南辕北辙。
“赶快脱下靰鞡,暖暖脚。”孟老道见到水香穿的靰鞡和裤子冻在一起,大腿成了冰坨,明显在雪窠里跋涉许久。
大布衫子先是脱掉暖墙子(皮袄),再脱掉踹壳(鞋),去掉寒冷快速暖和过来的方法就是脱,衣物在冰天雪地里冻透冻硬,无限寒气侵略,抓紧清除。
“回腿上里!”孟老道往火炕上让客,这是东北农家最热情待客,享受此礼遇的多是重要客人,“炕头热乎。”
大布衫子没客气上炕,坐在烙屁股的炕头。不仅如此,炕上还摆着火盆,皇帝热手炉起源民间使用的火盆吧?烽火台村土财主孟老道家的火盆黄泥做的,周正、光溜做工精细没什么瑕疵。
“三爷顶大雪呛(奔)上来,有事儿吧?”孟老道主动问。
“是啊,有点事儿。”大布衫子在火盆上烤软了手指,撅了撅发出嘎巴嘎巴脆响,说,“借你家大车用一趟,上街。”
“大雪封路……”孟老道觉得没有实不可解(实在不行)的事情还是不出门的好,“道眼儿没人踩出来。”
“事儿急,非去不可哟。”
孟老道说用车没问题,家里三挂大车——最好的胶轮大车,和两台花轱辘车,前者是马拉的,后者是牛拉的。当时能拴起三挂大车的人家,可见家境富裕,尤其是胶轮大车一般人家拴不起。胡子来求车,他满口答应,派最高级的车,说:“你们使胶轮大车吧。”
“那太好啦。”
“孙大板(称车伙子、车老板子。赶车的行当需要学徒,从跟车(装卸货物)学起,套车、装车、赶车、修车,一两年下来能够独立掌鞭,积累应付各种道路、气候情况的经验,久而久之,练就成手,受雇于养车之家。)没在。”孟老道说,赶车的老板子姓孙,那时赶车也是一门技术,牲口也不是谁都能摆弄好,孟家雇佣一个成手车把势,“他回家了,你们自己能赶车吗?”
“最好是你家的人赶车,进出城门警察盘查。”大布衫子说。
“哦,我明白了,这么的,我连夜打发人找孙大板回来,明早不耽误给你们出车。”孟老道说。
“那可麻烦你啦。”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谁跟谁呀!”孟老道说,他的话听上去没毛病,可是被官府听到麻烦就大了,跟谁一家?打家劫舍的胡子一家你还要不要命了?满洲国条文规定,资匪、通匪,严厉到知匪不报都要枪毙。他跟胡子来往不敢公开,至少隐蔽些。
大布衫子承认孟家跟绺子的关系,视他家为蛐蛐和活窑。现在大院土炮台上守卫着的就是胡子。水香说:“我们需要一个弟兄跟着进城……”他要求啃草子跟着去。
“中。”孟老道了解胡子,用大车不只是送人进城,准保去弄什么东西,说,“你们要往回拉啥,不方便带的话,我买几个柜子拉回来。”
大布衫子明白孟老道的意思,马车载柜子出城门应付检查,要带的东西藏在柜子里,他说:“那太好啦。”
叭!赶大车的驭手孙大板,年龄三十多岁,得到东家信任还有跟孟老道远房亲戚关系的原因。出车前孟老道单独叮咛一番,讲明此次去亮子里的目的,如何配合胡子,包括多加哪些方面的小心都讲清楚,车把势走南闯北经历多见识广,记住东家的嘱咐就更没问题。凌空甩响大鞭子,有两个意义,拉车的马受到鞭策,二是震威风。孟家的大马车象征主人孟老道的身份地位,连驾辕带拉套四匹马牲口,叫齐笼套奔腾情形颇壮观。孙大板嗓子很好,自己高兴要表达,为乘车的人解闷,不请自唱:
日头出东山来,
照亮西大川哪,
鞭儿嘎嘎响来,
回声震耳边哪,
天老大呀我老二呀,
牛驴骡马听我管。(见满族牧歌《溜响鞭》。)
小顶子坐在车笸箩里,一改素常胡子二当家的装束,孟老道儿媳妇把衣服借给她,一身乡下小媳妇打扮,在胳膊弯处的花布包袱,更像是回娘串门。她就是以小媳妇回娘家名义进三江县城。胡子啃草子庄稼人打扮,最明显的衣着,腰扎腰带子,秘密全在腰带子后面,贴身藏着手枪,腿上有故事,腿带子缠裹的裤脚里别着匕首。他们跟小顶子扮叔嫂,称当家的嫂子,样子做给所有人看,包括现在祁家铁匠炉的人看,叔嫂关系掩盖不少东西,重要的是避免外人怀疑。
二
“小姐回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啃草子搀扶小顶子下车,不需要这个动作演戏需要,她上下马车还有人扶吗?
郝大碗扎着围裙戴着套袖,左手拿着锤子,右手拿着钳子,夸张在右手上,钳子夹着通红的铁块儿,说明此前他们正在打铁,听见喊声跑出来。他挤到最前面,说:“小姐!”
“大碗!”
一股青烟袅袅升腾,惊怔的郝大碗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松开,烧红的铁块落到地上,燃着他的袜忽达——鞋罩,小顶子提醒道:“大碗你脚上冒烟,看是啥着了。”
“唔,唔!”郝大碗缓过神来,跺几下脚,他的一个徒弟手快,捧起沙子扬在袜忽达上,火立刻灭掉,补丁味儿(旧棉花、破布烧焦了的气味)仍然刺鼻子,他说,“先到上屋歇着,我叫人收拾房间。”
“我在家住不了几天,有地方上宿(睡觉)就行。”小顶子说。
上屋指的铺子掌柜洽谈业务和接人待物的地方,老掌柜的祁二秧子活着时也称上屋,大家都跟着叫,几年没改。桌子、椅子摆设还是父亲当年那个样子,掌柜椅子上坐的是郝大碗。
“小姐,我叫人沏水。”郝大碗说着走出去,他不光让人沏茶,同时安排一行人住下,院内有两间房子平常给来远道来办铁活业务的人预备的,铺盖齐全。铁匠铺院内经常来车马,不缺放置大车和喂马的地方,草料准备充足。一切安排妥当回到上屋,只小顶子一个人在,她问:“红杏在吗?”
“她嫁给了山炮儿,一起回到她的老家四平街,山炮儿在一家铁匠铺打铁。”郝大碗介绍情况,眼睛没离开她。
“大碗,你成家了吗?”她问。
郝大碗苦笑内容很多,需要往复杂理解。倾心小姐多年,师傅家的突然变故倾心没碎,却活生生地揪断,几年里努力接上断了的线头,一直在努力。掌柜的走时将铺子交给他,全身心地经营铁匠炉,有守摊、看家的意思,包含等待小姐回来……没有白盼,她真的回来了,比原来胖了,皮肤黑了许多,他问:“小姐还走吗?”
“唔,走。”小顶子进城后,往家里走如同蜕皮节肢动物过程。昆虫幼体经过一定时间的生长,重新形成新表皮而将旧表皮脱去,她去掉的流贼草寇的外皮,还原铁匠铺掌柜女儿,见到郝大碗怎么说她想好了,她说,“我得回婆家去,这次来给我娘上上香。”
郝大碗吃惊,小姐被胡子绑走后再没消息,他做了几种推测:男票,家里赎不出可能遭撕票;女票,一般不会杀掉,留着干什么不用说;她逃出魔掌后嫁到外乡……果真如此,她嫁人了,等到一场空,他还是说:“小姐出嫁了?”
“跟我来的是婆家小叔。”她接着说明来意,“大碗,给我打十八副马镫,马掌、马掌钉越多越好,还有短刀,我在家待五天,能打多少把打多少把。”
郝大碗心里画魂儿,十八副马镫,马掌、马掌钉越多越好啥意思?小姐婆家做什么的?倒腾牲口(畜贩)的?不然需要大量的马马掌……他翻然,噢,还要很多把短刀,除非……他的思路被打断,小顶子问:“铺子现在怎么样?”
“活儿还行,很多回头客还是奔‘祁记’来订打(做),铁活儿大的小的都有。”郝大碗说铁匠铺几年经营情况,“开始冷清一段,我不在家……小姐,我多次外出找过你们。”
郝大碗无数次去白狼山找人,胡子行踪诡秘不可让外人找到。他还去了西安煤矿,同样空手而归,祁家父女一起销声匿迹。能做到的不是漫无边际徒劳地找人,他们活着终有一天要回来。信念血液似的在烧红的铁块上流淌,从来没干涸过。
“你去了西安煤矿?”
“嗯。”
“见到我爹没有?”
“没见到师傅,连他的消息都没打听到。”他在煤矿停留数日,郝大碗说,“没人知道。”
“我爹死啦。”
“啊?师傅怎么死的?”
“饿死。”
“吃橡子面(唐代皮日休诗《橡媪叹》: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还不让吃饱。”他说。橡子面可以充饥,但是味道苦涩,难以下咽,食后胀肚拉不下来屎,人可被胀死。
“他逃跑被抓回来,活活饿死……”
“唉,好惨。”
他们都不愿意触碰心酸往事,死去的人毕竟死去,活着的人毕竟还要活着。她问:“铺子里有几个人手?”
“六个人,我带两个徒弟。”
小顶子感慨当年父亲的徒弟现今都做了师傅带徒弟,她问:“生意还行吧?”
“有你家烘炉的牌子在,总有人来订活儿。”郝大碗许久未见到祁家人,有很多话要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必须说,心里搁不住了,她说,“小姐,你看这铺子,是……”
“大碗,你经营着吧。”
“那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回来?她早不知自己身置何处,会到哪里从没想过,或是根本不存在回来。她说:“大碗,铁匠铺就是你的。”
“不,我代师傅经营,等你回来就交给你。”郝大碗说。
小顶子凄然一笑。
三
“娘,爹早没了。”小顶子点上香,跪在母亲灵位牌前流泪说道,“过几年接爹回来,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铁匠铺不愿离开……”
此刻,女人柔软的一面充分展现出来。她的背景如果是山林和草原,再有一匹烈马,一个铁匠的女儿和胡子二当家的,落差相当巨大。两者面团那样糅合在一起,大概才有骨头有肉,才是真实完整的一个人。
前院,铁匠炉临街的大门关着,风匣拉着,打铁声音“丁当,丁当,丁丁当,丁丁当”,郝大碗执锤掌钳,几个徒弟抡大锤,烧红的铁块软如面团,走锤后变成马掌雏形,到成品尚需两次锻打。
“我去卖呆儿(看热闹)。”孙大板下炕,对躺着的啃草子说,“打铁挺有意思。”
“你去吧,我直直腰(放松休息)。”啃草子说。
车老板走后,啃草子立刻起身,他到院子里,二当家的进了祠堂,祁家的家祠没有大户人家那样宏伟,不起眼的一家屋子而已,用途是家祠。被祁二秧子布置得不伦不类,说别开生面也可以。供奉非祁家非李家前辈,一尊铁匠祖师爷,还有李小脚的牌位。一般来说,一姓一祠,族规甚严,有的祠堂外姓、族内妇女或未成年人不准擅自入内,不然要受到重罚。
小顶子却进入家祠内。啃草子选择一个位置暗中保护二当家的,他时刻不忘自己的责任。虽然是祁家大院,但毕竟几年未回来,变化无常不是天气倒是人心,提高警惕没错。
丁当,丁当……打铁声不时传来,后院的寂静被打破,老屋房檐子回音丁当丁当,一只麻雀被惊出窝,盲眼(夜盲)满院乱飞惊叫。亮子里夜晚阳痿男人似的装模作样,几盏鬼火似的灯光在毫无内容的城市躯体内摇曳,寒冷将欲出门的推回屋去,街道人影稀少。
祠堂门开了,小顶子走出来。啃草子迎过去,她说:“我们出去。”
“去哪儿?”
“钟表铺。”她说。
坐大马车来时二当家的着一个布包,鼓耳囊腮(鼓鼓囊囊)不知道是什么,肯定不是武器,匣子枪别在裤腰沿上。他绝对猜不到她带来那个摔碎玻璃罩的马灯。
小顶子抱着它想了一路,到了县城去哪里修理它?灯笼铺和钟表店选择都有道理,马灯是一座德国铜钟改制的,属于灯损坏到灯笼铺修理合适,属于表到钟表店修理合适,镶嵌玻璃罩也不知该到哪里合适。先到钟表店去,修不上再到灯笼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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