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来了!
孙拉处还没有起床呢,忽然天空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孙拉处心想,太好了,终于要下雨了。于是赶紧爬起来穿衣下床。去年入冬以来,老天爷一滴雨都不下,麦子眼看快要成熟了,麦苗却黄拉拉得不长个子。终于下雨了,这下庄稼有救了。半个时辰后,孙拉处乐滋滋地拎了个尿盆出去,刚踏出门槛,暴雨就骤然而至,接着一颗颗鸡蛋大的冰雹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整个乡政府屋顶的瓦片开始乱飞,好几颗冰雹打在了他的身上,险些将他打倒,他感觉到了一阵锥心的疼痛。
完了,这么厉害的冷子!疼痛不光是疼在他的身上,还疼在了他的心窝里。孙拉处知道这下庄稼又完了,他们又要再次面临灾年了。孙拉处呆呆地望着,一任冰雹疙瘩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冰雹持续了好一会儿,看不见了。这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孙拉处看到连绵不断的雨水顺着冰雹打破的瓦片洞渗进来,房顶开始有水漏下来。
孙拉处顾不得许多,迈开两条瘦长的腿淋着小雨往外跑。一路上他看到到处积满了洪水,好多屋顶的瓦片都被打烂。地里的很多农作物都被大风刮倒,大批的麦苗倒伏着,像一个个被爹娘遗弃了的孩子。路边的好多大树都被风拦腰折断,有的还被连根拔起,就连林家堡门口那株千年古柏也未能幸免,生生被折下了几根枝条,无奈得耷拉着脑袋,看来神柏之神也只是无奈人们的精神寄托而已。见此情景,孙拉处伤心的泪水不由从眼角滑落。
很快,乡政府就被一脸苦相的乡亲们围住了。孙拉处把他们让进屋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大家安心,其实他自己知道,饥饿这个敌人他们又要不可避免地面对了。去年,区建制撤销,原来的区政府和双庙乡政府合并了,直接由县里管,所以现在的双庙乡变大了,人更多了,孙拉处感到这个乡长比原来更难干了,虽然原来区上的两个副区长都合并过来当了副乡长,加强了领导力量。但是孙拉处还是觉得费劲。现在老天不睁眼,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该咋办呢?
孙拉处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抽旱烟。乡亲们挤了一屋子,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这时候,陶副乡长和小关进来了。小关已经出嫁了,找了双庙棺材山下的婆家,完全成了双庙人,她的头发也扎了起来,走路也不蹦跳了,一看就知道在学着做媳妇子了。两人过来,陶副乡长对屋子里的人说,大家回去吧,明天孙乡长要去县里开会,我们的情况要汇报给县里,县里不会不管的,争取把统购的部分降一降,给大家把口粮留下。
大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孙拉处,却没有一个人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原来是碎花急匆匆地从大门里进来了。孙拉处站了起来。碎花说,拉处,你快回去看看,大门都塌了,地里麦子全趴下了。孙拉处看看碎花,没有说话,他回头对大家说,乡亲们,回去吧,我和陶乡长要分头去每个村登记灾情,明天就去县里汇报,大家不要心焦,我们的日月光景还要过!
人们这才开始三三两两、低头耷脑地往回走。孙拉处冲碎花说,“大呢,大咋样?”碎花说,“咱大没事,就是替你着急。”
陶副乡长说,要不你先回家看看。
孙拉处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回去,南边这几个村我顺便去跑,北边你和小关跑吧,尽量把情况摸准了,白天跑不完的晚上继续跑,一定要跑完,我明天把情况带上,一老早去县里。”陶乡长点头说,“好,那就这样,我们分头行动吧。”
孙拉处攀上后山沟时,就望见了自己家倒塌的大门,大雨泡塌了土墙,整个门楼子垮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大门一塌,整个院子里所有的窑口都对着山沟了。孙拉处的心一紧,他走向偏窑,孙老汉现在住在孙抓处两口子的窑里。孙抓处在抗美援朝中虽然腿上多了块钢板,但是人总算是囫囵着回来了,而且还拿回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授予的“二级战士”的荣誉勋章,去年复员回来后不久就在县里工作了。小拴锁跟着他到瑞川县城去上学,兰花也随着去县里照顾他俩,做了干部家属。他们仨一走,家里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孙拉处不常回家,拴牢也在双庙上中学,隔三差五回来一趟。让孙拉处欣慰的是,拴牢这娃学习恁精心,每天都住在学校,书不离手,也不爱和学生娃扎堆玩。隔两天,碎花就烙些饼给带去。每次去,老师都说,孙拴牢虽然是乡长的儿子,但是从来没有优越感,不论是学习还是劳动都往前冲,每次考试都是他们班分数最高的。
家里没啥余粮了,拴牢正是长个头的时候,这孩子要遭罪了。孙拉处望着窑门,没发现窑有被水冲垮的痕迹,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进了窑。孙老汉正在炕上的阴影里坐着,他和这口窑一样地老了,背陷下去,牙齿几乎全没了,耳朵也不听使唤,但是孙拉处知道,他的心里还是那么亮堂,这几年,因为自己当乡长,孙老汉不仅没因此享受点啥,而且还处处为他的工作考虑。双庙乡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时候,孙老汉害怕大家有顾虑,就第一个将他们家土地、家畜、农具折价拿出,申请入社。南山沟修建水利渠,孙老汉不顾高龄,天天上工地劳动,做给全村人看。想到这里,孙拉处不由地一阵心酸。
孙老汉看了看他,虽然身子没动,但却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说:“拉处,老天爷的事谁也没办法。庄稼汉就这样,瞅天吃饭,麦子没了,有秋,再不济还有野菜吃,难不倒人。”
“大。”孙拉处说,“我思谋着,家里出了抓处这个公家人就行了,我想回来务庄稼。当了这几年乡长,我越来越觉得我还是当不来,还是让别人干去。”
“这事你自己定,人活着图个顺心,从小看大,你从小就不是个爱当头头的人。我是一把老骨头没几天了,碎花是个苦命女人,你当乡长一天,她就为你愁一天,要是回来种地,还能图个全家安生。”孙老汉的一席话坚定了孙拉处辞官回乡的念头。他决定明天去县里开会就去找县长谈。
孙拉处的瑞川县城之行让他更加坚定了辞官回家的念头。
县委开会主要是传达省委书记的讲话,推行全县“鼓起干劲,苦战三年,力争工农业跃进,再跃进”的工作计划。孙拉处坐在会场里,脑子里全是大批麦苗倒伏的情景。会上,县长让乡长们表态,乡乡都要大办工厂,炼钢炼铁。孙拉处说,双庙受灾,粮食瞎了,老百姓没有饭吃,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工业跃进,而是吃饱肚子。于县长大为恼火,当场批评孙拉处不分轻重,他说,“成立农业合作社后,通过推广优良品种和先进农具,改进耕作技术,粮食单产和总产都有了大幅度提高,每年一家人都能从农业生产合作社分得四五百斤小麦,年底还有几百块钱的人民币,小小的冰雹怎么能挡住我们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强大威力?”
于县长讲着讲着站了起来,大手在空中有力挥舞,声音也变得铿锵起来,“……我给同志们讲这样一个事实,前年安徽省的桐城县是遭遇灾害最多的一年,先旱后涝,又遇台风,受灾面积达到了三十余万亩,占全县田地七十五万亩的百分之四十,合作社刚刚建立,缺乏经验,但是因为群众在胜利地实现了农业合作化之后,又得到了毛主席多快好省的指示和农业发展纲要草案的鼓舞,鼓起了革命干劲,积极推行了‘三改’办法,这一年粮食产量就比风调雨顺的年份增加了八千万斤,每亩平均产量达到了六百二十斤。这个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了只要提高干部群众的社会主义觉悟,鼓起革命干劲,就是遭遇灾害的情况下也可以实现粮食增产。同志们,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刘少奇同志说,我们有六亿多人口,我们党同这六亿多人口结成了血肉的联系,依靠这伟大的力量,凡是人类能够做成的事,我们都能够做,或者很快就能够做,没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够做成的!”于县长的话马上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各乡乡长纷纷表态说要全面落实县上的工农业跃进计划。随即,孙拉处被潮水一样的掌声和一句句激昂的表态声所淹没,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
会后,感觉十分落寞的孙拉处去了县委宣传部。孙抓处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他走进去时,孙抓处正拿着一支钢笔伏在桌子上写字。孙拉处恍惚了一下,过去的抓处的样子在他眼前闪了闪,但是很快就与眼前的孙抓处的样子重合了。他想,当初孙抓处还没他认下的字多,这会儿人家倒坐在崭新的三抽桌子前用起钢笔了。
孙抓处看见哥哥来了,忙热情地站起来倒水,“哥,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啊。”
“家里被冷子疙瘩打了,麦子全瞎了!”孙拉处摇摇头,“可是县长还不当回事。”
孙抓处刚要说什么,电话突然猛烈地响起来。他过去拿起了话筒,“好,我正在写,马上就好。好的,好的。”放下电话,孙抓处说,“哥,你先喝点水,这里有个通报,我要尽快写出来,今天要发出去。部长在过问呢。”
孙拉处站起来,想说,你先忙,我先出去一下,却一眼看到了孙抓处笔底下的一行字,其中有个他特别熟悉的名字:老仲。
再仔细看,孙拉处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老仲在整风运动中通过群众的揭发和讨论,被罢免了副县长和人民委员会委员职务,定为右派分子,孙抓处写的正是这个内容。
“抓处啊,这老仲,他?”孙拉处吃惊不小,一时不知道怎么问,“没搞错吧?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觉得这人是个好人。”
孙抓处盯着他的眼睛,凝视了三秒,正儿八经地说,“哥,这话你可只能给我说,而且以后,千万再别说了。”
孙拉处觉得形势很不妙,他已经隐约嗅出一些异常的味道,他顿时觉得他这个乡长的帽子有些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还在胡乱想着,连孙抓处在给他说话都没听到,“哥,下班了跟我去家里吃饭吧,难得来一趟。”
说完孙抓处看到孙拉处没反应,就大声说,“哥,你怎么了?我给你说话呢!”孙拉处回过神,说,“哦,哦,说啥呢?”
“我说,下班了跟我去家里,难得来一趟,兰花在家呢。”
孙抓处就住在县委后院的砖瓦房里,那一排全住的是干部。孙拉处进去的时候,屋里除了兰花,还有一个女人,俩人正坐在炕上纳鞋底。
那女人一回头,孙拉处和她几乎同时叫了出来:“甘甜甜。”
“孙拉处。”
兰花问候过孙拉处,就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在门口用木椽搭的简易灶房里端饭去了。原来甘甜甜他们家和孙抓处家正好是隔壁,简易厨房是他们两家和搭的,所以属两家共有。兰花出去后,孙拉处仔细端详甘甜甜,他发现甘甜甜很显老了,身体已经变得有些臃肿了。倒是脾气还是那样,孙拉处想起上次他们的争吵,就有些尴尬,以前在林家,甘甜甜一直看不起他,但是人家说的对,当初她从王安良口里知道了他是共产党却没有去揭发他,算来也是有恩于他的。甘甜甜这人,心直口快,但不记仇,她看见他,好像他们骂架的事从未发生过,她的脸上显出了故人意外相见的几分惊喜。
“孙乡长好久不见,还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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