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像那冬天里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我虽然欢喜,却没对你说,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孔瑞生走在这个城市车流如水的街道里,满耳都是街边的商铺里放出的这首风靡全国的流行歌曲。去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这首歌曲一经推出,就红遍大江南北,如今还是经久不歇。暑假里,孔瑞生在县文化馆举办了一期针对中学生的文学创作学习班,班上的男生最爱唱的就是这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班上的女生最爱谈论的就是蓝眼睛、高个子,穿红西装,热情似火的混血儿歌星费翔。光阴如梭,孔瑞生在自己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荒芜与轻飘。婚姻无着,事业无成,想起外婆、外公他们轰轰烈烈的人生,他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生命紧迫感。范小玫另择高枝之后,他一直在内心向往着完美的爱情,他不想宁缺毋滥,所以年近四十依然孤身一人。
这不能不说与他太深入外婆的爱情有关,长期以来,他一直沉迷在那样的爱情故事里。面对外婆留下的那个小小的枣木匣和那条依然能点燃他眼睛的红丝绦,他终于决定要写一部关于爱情的大书,让他四十岁的生命从此变得有所附丽。
这次来地区,孔瑞生就是要找舅舅林连文和表姐林雪妮。找舅舅是因为,舅舅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她知道更多关于外婆和外公的生活细节,尤其舅妈舒燕子还是外婆的亲侄女。找表姐雪妮是因为她也是个搞艺术的,而且这些年在全省书画界很有些名望,艺术都是相通的,相信她能给他提出好多不错的建议。
舅舅林连文刚刚从地区第一中学副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舅妈舒燕子只在学校呆了一年就调到了地区妇联。明年也就退休了。他去的时候事先给他们打了电话,舅妈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孔瑞生一进门就看到了客厅对面挂着一副中堂。那是一副关于五龙山的画。其上烟云缭绕,隐约可见钟亭檐角翘然。左右有联,上联曰:极目以观上上上。下联曰:转眼而入登登登。画显然是旧画,因为已经发黄。舅舅看到他注视那画,便说,这是你外爷留下来的。
当他在饭桌上给他们谈了我的想法后,舅舅很支持,他说:“我退下来了,一时有些不适应,正想着找点事干,初步打算练练书法,写写回忆录啥的。刚好啊,你需要什么我可以以回忆录的形式写给你。”
“瑞生啊,说实话,这人一老,就爱琢磨过去的事,想想看,你外公一生太不容易了,大起大落,百折不挠。还有书眉,这么多年了,这个女人的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你说,作为父亲的儿子在那样的年代,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而这样一个女人,却无私无畏地照顾着我的父亲,陪伴着我的父亲,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过了这么多年,再去回想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我才算体会了一个女人海洋一般深沉的爱。”双鬓花白的舅舅提起早已入土的外婆书眉依然动容。
“是啊,我一直保存着外婆留下来的那条红丝带,我觉得那就是像是一团火,时刻不停地燃烧着我,我要把那一切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孔瑞生和他的舅舅林连文一拍即合,谈得非常投机,“外婆、外公在用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爱。”
说到这里,林连文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有点阴沉,“唉,现在的人我都不知道一天在想着什么?你说这雪妮吧,自打离婚后就变得不像个样子,今个跟这个男人鬼混,明天同那个男人同居,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就不能正经找个人过日子啊?”
这时候,舅妈舒燕子插话了,“你就少说两句吧,雪妮一回来,你就唠叨个没完,弄得孩子好长时间连家都不回来了。这不已经这样了嘛,你唠叨有啥用?再说他们画院那些人不都这样嘛。”
“孩子,孩子,她还小啊?她都四十多了,嫌我唠叨?你看看她那样子,我就来气,画家怎么了?张大千是不是画家?徐悲鸿是不是画家?人家哪个像她那样?画没学好,人都学坏了!”
“你跟我吵什么?她那样又不是我造成的,简直有毛病!”
在他从小的印象里,林连文一直脾气很好,很少说话,他俩凡是出头露面的事都是舒燕子干。林连文也一直甘心情愿听她的,他们这样过了几十年,现在五六十岁了,却吵起架来。孔瑞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吃完饭就早早告辞了。走前,舅舅打开他的书柜,给他看了一样东西:林家堡的庄史和林九的传记。孔瑞生听林中秋讲过,原来它在舅舅手里。一沓子麻垢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刚毅舒展,林连文说,是他外公的老师张先生的手迹。他说,那年红卫兵抄家,险些被扔进了火堆,还是你舅妈机敏,及时把它藏在了风箱里。
第二天,当孔瑞生敲开林雪妮那间画室带卧室的房子时,他真的就看到了一个男人。有一年多没见表姐林雪妮了,她的脸色蜡黄,烫过的头发奇形怪状,整个人变得懒懒散散,一点都不像他从前的雪妮姐了,在他的记忆里,永远留着小时候和他一起用泥巴摔“泥娃娃”玩耍的那个雪妮姐。孔瑞生知道,雪妮姐结婚没两年,那个姓童的姐夫就带着别的女人招摇过市了。雪妮姐离婚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林雪妮一看是他,就冲里间那男的喊:塞特,我弟弟来了,咱们一起去外边吃饭吧。
一个又黑又瘦穿着牛仔裤的男人从里间出来了,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狮子鼻子,觉得有些恶心,雪妮姐怎么会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呢。
“姐,我吃过了,你们去吃吧。我去看舅舅舅妈了,顺便来看看你。”他下意识地撒了谎,“舅妈说你都好久没回家了。他们退休了,忙惯的人突然闲下来,一时还不能适应,你有空的话多回去转转。”
“我知道了,瑞生,你找姐没别的事吧?”
“没什么事。好久不见姐了,来看看你。那我走了,不打扰了,你快去吃饭吧。”
“那姐送送你。”
他出来后,林雪妮送了出来,他问林雪妮,“姐,你爱他吗?”
“谁?……哦,你说赛特啊,我们只是彼此需要而已,需要了就在一起,不需要了就分开,这样没有负担,不是挺好吗?”
他原计划要跟林雪妮说一说写外公外婆爱情故事的计划,最终见了林雪妮却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县上,孔瑞生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我把那个枣木匣子放在他的偏头桌子上,开始用一支笔消耗着他的漫漫长夜。他的笔游走在书眉和碎娃的枝枝节节里,他们从他的文字里站立起来,一遍遍地激荡着他的心灵。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突然明白了书眉外婆的良苦用心。书眉在弥留之际,毫无保留地把她一生情爱交给他,是为了他的后半生。外婆看穿了他的忧伤、孤独与消极,她是怕他在人心险恶的江湖里翻船,她知道他是以文字为生的,要改变他的命运除了文字还是文字,她偏执地以为他的文字加她的故事足可以让这个苦命孩子的后半生活得衣食无忧,活得有头有脸。
孔瑞生这样自以为是地想着,也靠着这样的自以为是坚持着,夜以继日,勤勤恳恳,他让那些过去的故事重新鲜活,他把他们变成文字,他把文字又变成他们,他甚至不知道哪是文字,哪是他们,文字和他们一起活了。完成它的那天晚上,他在他的那个小屋子里含着眼泪很费翔地吼了一夜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这让他把心中所有的痛与快乐全部释放了出来。
那是九十年代末一个细雨霏霏的黎明。
晨梦香甜的余韵突然被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搅乱,孔瑞生一把抓起很久以来一直都沉默得像要死去的电话。
来电人是县招商局的杜局长,“喂,是瑞生,我是杜连杰。干嘛呢,还睡呢?”杜连杰其实是孔瑞生母亲林琬儿同母异父的弟弟,虽然只大他七、八岁,但按照辈份,他应该叫他舅舅。从书眉那里,他知道他的父亲就是王安良。
他的又一个外婆甘甜甜改嫁给当时的县委农村工作部杜部长,就将林连杰改名为杜连杰。他是五龙山招商委员会成员之一,听说负责五龙山娱乐城招商投资的事。
这个大忙人突然给他打电话,出乎他的意料,虽然曾经给他说过书稿出版的事,但是对他并没有报什么希望,书稿写成八年了,一直压在箱底,我感觉时间越长,书里的内容离眼下的现实越远。“哦,是舅舅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是这样,章县长要见你。快起来,马上来五龙山宾馆。”杜连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还在抱着话筒纳闷呢,“章县长?章县长要见我?”他知道章县长是去年从地区调下来的,年轻,有魄力,下来一年多,就折腾出不少大动静。但是,他见他干什么呢?
被县太爷传唤,不能不当回事,孔瑞生迅速穿衣洗漱,然后急匆匆地赶到五龙山宾馆。五龙山宾馆就是原来的县政府招待所。
门口的迎宾小姐把他带到了那间最豪华的餐厅。
“瑞生,来,进来。”杜连杰坐在背向门口的位置,他看见孔瑞生进来,就站起来,指着坐在最里面面向门口的那人说,这是章县长,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孔瑞生,我外甥,县文化馆的创作员、我们县里的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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