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八月二十六日,曾氏在安徽南端祁门县接到由军机处寄来的上谕:"本日胜保奏夷氛逼近关下,请飞召外援以资挟击一折。据称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逆夷专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贼之枪炮,近无所施,必能大捷。蒙古、京旗兵丁不能奋身击刺,惟川楚健勇能俯身猱进,与贼相搏,逆夷定可大受惩创。请饬下袁甲三等各于川楚勇中,共挑选得力若干名,派员管带,即行起程,克日赴京,以解危急等语。逆夷犯顺,夺我大沽炮台,占据天津。抚议未成,现已带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屡失利,都城戒严,情形万分危急。现在军营川楚各勇均甚得力,着曾国藩、袁甲三各选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鲍超、张得胜管带,并着庆廉于新募彝勇及各起川楚勇中,挑选得力者数千名,即派副将黄得魁、游击赵喜义管带……均着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借词延宕,坐视君国之急。惟有殷盼大兵云集,迅扫逆氛,同膺懋赏,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据陶宗亮《归庐谈往录》中说,曾氏将这道上谕交幕僚们讨论,绝大多数幕僚主张奉旨派兵北上勤王。只有少部分人认为当前军情严峻,不能抽出兵力,但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来拒绝,惟李鸿章分析透彻。他说:"夷氛已迫,入卫实属空言,三国连衡,不过金帛议和,断无他变",而"楚军关天下安危,举措得失,切宜慎重",因此他主张"按兵请旨,且无稍动"。
曾氏深以为然。九月初六日,曾氏上《奏请带兵北上以靖夷氛折》,在谈了一番"君父遭变,涕零如雨"的话后,转到正题:"自徽州至京,五千余里,步队趱程,须三个月乃可赶到,而逆夷去都城仅数十里,安危之几,想不出入九两月之内。鲍超若于十一月抵京,殊恐缓不济急。若逆氛凶顽,犹豫相持,果至数月之久,则楚军入援,岂可仅以鲍超应诏?应恳天恩,于臣与胡林翼二人中,饬派一人带兵北上,冀效尺寸之劳,稍雪敷天之愤。"这道奏折尚未到达北京,恭王奕诉便在九月初与英法两国''金帛议和"了。十月初四日,曾氏接到由军机处寄来的九月二十日上谕:"八月间,胜保因夷氛逼近京师,请调外援,当经谕令曾国藩挑选川楚精勇二三千名,令鲍超管带,克日赴京,归胜保调遣,至今未据该大臣复奏。现在京师兵勇云集,抚议渐可就绪。皖南正当吃紧,鲍超一军,着毋庸前来,即饬令该镇与张运兰迅克宁郡,力扫贼氛,是为至要。"
半个月来,曾国藩处于极度焦虑紧张之中,靠着顽强的意志勉力支撑住,现在骤然得知危险已过,大喜过望,犹如一根拉紧的弦猛地松弛,一时不能控制,倒了下来。过了一会,他恢复了常态。鲍超眉飞色舞地演说战斗的经过,说生平没有打过这样顺利的仗,不到一个时辰便大获全胜,打死了长毛头领罗大纲,只可惜让野人山的匪首逃跑了。曾国藩记起"徽纆"的爻辞,心里想:这怕是天数。众人正在说说笑笑,互相庆贺死里逃生的胜利时,南面官马大道上远远地奔来一匹快马。一眨眼工夫,那马已跑到众人面前,两只炸开的鼻孔里喷出灼人的热气,江西巡抚衙门的袁巡捕从马背上滚下来,将一封十万火急上谕递给了曾国藩。上谕命曾国藩速派鲍超带五千人马,交胜保统带,前来北京救驾。曾国藩看后大吃一惊:京师竟然发生了这等意外变故!
早在咸丰四年,英国就提出,要对道光二十二年订立的条约进行修改,企图扩大在中国的特权,遭到了清廷的拒绝。尔后,英国和法国联合起来,在沿海一带屡屡挑起战争。两个月前,他们从北塘登陆,打败了僧格林沁的骑兵,攻占天津,后来又击败胜保的部队,逼近北京城下。咸丰帝匆匆带着一班大臣妃嫔逃到热河,留下恭亲王奕在京师与英法谈判。咸丰帝接受胜保的奏请,在逃往热河的途中,接连发布上谕,令各地督抚将军迅速带兵来京勤王。第一道上谕,便发给湘勇统帅、两江总督曾国藩。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一方面为皇上蒙尘而担忧,一方面又对派鲍超救驾而犯难。
曾国藩不愿鲍超远离。这些年来,鲍超的霆字营是湘勇中最能打仗的部队。尽管上月有宁国之失,但鲍超之勇,仍令太平军畏惧。在湘勇内部,甚至有打着鲍超的旗号,冒充霆字营吓退太平军的事。这次若不是鲍超及时赶到,祁门老营就彻底完蛋了。曾国藩器重鲍超,感激鲍超。皖南局面尚未分明,通往江宁的道路,尚需要鲍超和霆字营去扫清。这个时候,怎么能让鲍超远赴京师!而且,曾国藩还看出此中埋藏着胜保的险恶用心。胜保的底细,曾国藩清楚。
这个出身于满洲镶白旗的公子哥儿,藉着皇上对满人的特殊照顾,道光二十年中举,考授顺天府教授,很快就升为祭酒。胜保屡屡上书言事,皇上欣赏他的文采,夸他是满人中的才子,擢升为内阁学士。那时曾国藩供职翰林院,见过胜保几面,读过他的奏疏。曾国藩对胜保的看法,与皇上完全相反。他认为胜保无真才实学,奏疏只有夸夸其谈、哗众取宠的辞句,并无实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且为人骄横之气太足,眉宇之间有一股阴暗的煞气。按照曾国藩的相人之术,他断定胜保不会有好结局。谁知太平天国事起,胜保倒走起鸿运来了。
咸丰四年,胜保在直隶打败了林凤祥的北伐军,皇上因此授他钦差大臣,特赐神雀刀,副将之下,有权斩杀,一时有南江(忠源)北胜之称。不久,胜保围李开芳于高唐,数月不克,惹怒咸丰帝,削了他的职,遣戍新疆。咸丰六年召还,发往安徽军营差遣。七年,予副都统衔,帮办河南军务。胜保自己无军队,以重饵招降捻军一个名叫李兆受的头领,将他改名李世忠,又结纳皖北凤台团练首领苗沛霖,保他为记名道员。胜保企图以李世忠和苗沛霖的人马作为自己的军队。李世忠出身强盗,一贯打家劫舍,作恶多端,苗沛霖野心勃勃,欲作皖北王。曾国藩一到安徽,便从各方面的情报中,把这两人看死了,因而对胜保极具戒心。
现在,胜保居然要统带鲍超的五千霆字营,他的野心越来越大,竟敢打起湘勇的主意来了。曾国藩岂能让他的算盘滴溜溜地如意转动!不派吗?这是皇皇圣旨。抗旨罪名已不轻,何况当此非常变故之际、皇上蒙难之时,抗旨不发兵,你曾国藩平时口口声声标榜忠君爱国,岂不都是假话?皇上都不保,你的几万湘勇意欲何为?倘若胜保这样质问,定然激起皇上震怒,天下共责,不待杀头灭族,便早已身败名裂,死有余辜了。曾国藩真的进退不是,左右为难!
可鲍超这个莽夫,偏偏不知内中奥妙,以为率师北上勤王,正是取悦皇上、立功受赏的大好时机,几次三番地催促:"曾大人,霆字营全体将士听说洋鬼子欺侮我皇上,气得哇哇叫,骂他娘的洋龟儿子瞎了狗眼,恨不得插翅飞到京师去保皇上。曾大人,救兵如救火,还有啥子要想的?快下令吧!"面对着这个头脑简单的鲍提督,曾国藩哭笑不得。想说皖省战局不能离开他,又怕他因此昏头昏脑,居功自傲。霆字营本就依仗常打胜仗的资本跋扈嚣张,不把其他营看在眼里,若再翘尾巴,可能会连他这个统帅的话都不听了。想告诉他胜保欲借此挖空湘勇的实力,壮大自己的私人势力,又怕这个心里不能藏话的直汉子,将此话捅出去,日后更与胜保结下不可解的怨仇。无奈,只得用几句话敷衍着鲍超,心里急得如同火烧油煎,终日绕室彷徨,拿不定主意。
这天康福提醒道:"胡中丞近来驻军黄梅,离祁门不远,何不派人送信与他商量一下;左宗棠素有今亮之称,也可以问问他。"曾国藩觉得有道理,立即派人分别到黄梅、浮梁,征求胡、左二人的意见。几天后,回信来了。胡林翼说:"疆吏争援,廷臣羽檄,均可不校;士女怨望,发为歌谣,稗史游谈,诬为方册,吾为此惧。"左宗棠说:"江南贼势浩大,正赖湘军中流砥柱,霆字营不可北上。"胡、左态度明朗,湘勇当全力对付太平军,不能北上勤王。但不去,以什么作为合法的借口呢?这一点,二人都没有好的主意。
曾国藩决定广泛征求幕僚的意见,命他们每人就此事写一个条陈。条陈送来了,大部分人的意见主张救君父之急,立即遵旨出兵;也有几个条陈说按理当勤王,取势当剿贼,按理还是取势,由制军独裁。几十张条陈阅罢,曾国藩深感失望。
"恩师,我没有写条陈。"李鸿章进来了,一眼望见桌上散开的一大叠纸,知曾国藩仍在为此事发愁。曾国藩这才想起,人人都上了条陈,惟独李鸿章一人没上。
"你为什么没有写?"
"有些话不便写在纸上,我想和恩师面谈。"李鸿章回答。
"好吧,坐下慢慢谈。"曾国藩素来喜欢和人谈话。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在察言观色的过程中,他对其人便有了一个基本认识,而这个认识,以后实际证明大半是对的。他因而有"知人"的美名。在与朋友、幕僚的谈话中,他能从对方的言谈中得到多方面的启发,获得多种知识。虽然闲谈耽搁了时间,但总的来说,所得大于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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