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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袖没见到俞秋山,自然当他是逃走了。千寻不愿她担心,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对宋南陵之事更是闭口不谈。周枫那边却犯了难,千寻多次嘱咐他不必将昨日之事告知李随豫,可他还是写了信传书去了梁州。
回信还未来,千寻却提出要离开。尽管病情越养越糟,她还是想趁着入冬前将沈南风的伤医好了。自入秋后,虞州城的气候变化多端,三天两头下些雨,但凡下雨的日子都闷湿返潮,不下雨的时候昼夜便凉得透骨,实在不适合养病。而沈南风的敬亭山庄虽在南方,气候干爽却许多,放晴的日子也远比雨天多。经过斟酌,这番路途奔波虽对身体有些负担,却也好过沾上一身湿寒,因此那日让萧宁渊带了信给沈南风,第二日就得了答复。
趁着盈袖拾掇细软,千寻去了寒鸦的房间。这人整日待在房中,给药就喝,无药便睡,出奇的听话。他底子倒也好,身体恢复极快,不出两三日,伤已经好了大半,行动如常,有时候还会帮着千寻捣药,一捣就是一个时辰,草药全被磨成了粉末末。可他总也不爱说话,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声不吭,千寻同他说话,也只是简简单单地答,让她好生无趣。
等决定要走了,千寻觉得不得不同他好好谈次话,于是难得郑重地敲了敲他的房门,进了屋子端正地坐着,直勾勾地看了他半晌。寒鸦也是好耐心,被她看了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她开口。
千寻叹了口气,给自己斟了杯茶,将一个纸包推到他面前,说道:“经脉的伤不如皮外伤好得那般容易,这里的药够你吃上一个月了,自己好好休养休养,别再三天两头操刀子被人砍了。”可不是,寒鸦哪次不是先操刀子的,可到头来没少吃苦头。他武功确实不错,可行事少了些应变,一旦碰上了会用脑子的对头,根本讨不了好。
寒鸦接过纸包拿在手里,既不拆也不放开,只是定定地看着。
千寻又道:“说到底,我也不想让你再去杀随豫,虽说你未必杀得了他。我知道你们梅园有自己的规矩,接了单子便不能砸了招牌。可我不死心,还是想问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退单?”她用茶杯暖着手,两眼盯着寒鸦的脸,往日他不想开口,她便自言自语,这次却下定了决心要撬开他嘴。
寒鸦不答话,捏着纸包的手指微微用力,油纸发出“咔咔”的声响。隔了半晌,他才张了张嘴,道:“不是订单。”
“不是订单?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梅园的人想杀随豫么?”千寻奇道。
寒鸦转过身不看她,却问:“你要走?”
“是啊,明天就走。唉,你别敷衍我,到底怎么回事,谁要杀随豫?”千寻伸手将他拉了回来,不依不饶地问道。
寒鸦却怎么也不肯开口了,千寻急了就去挠他的痒,可他全然不怕,任由千寻上下其手一动不动。闹了会儿千寻自觉无趣,瘪了嘴坐回椅子上,喃喃自语道:“跟个木头人一样。”
坐了没多久,她又叹气,说道:“喂,木头人,我明日要走,你打算给我什么饯别礼?我可小气了,这些天给你看病,一点诊金都没收。你还不赶紧开一开金口,说两句话哄哄我?”
寒鸦干巴巴地答道:“这次出来,没带钱。”
千寻气急,道:“你倒是会拿话噎我。你说你师父那个急脾气,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闷葫芦徒弟!我看你年纪不大,整天死气沉沉的跟老头似的!”
“比你大。”寒鸦答道。
千寻挑眉。“啧,你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岁数么,怎么就知道比我大了?”
“你看着小。”
千寻这下彻底没话了,自己这张面皮确实看着岁数小,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可自己多大岁数,她竟也是不知道的。自七年前被白谡从冰湖中捞出来,能活着已是万幸了,在那之前的事情一点印象也没留下。此刻要同寒鸦争论,却是没词了。她气得鼓了腮帮子,闷闷道:“你就不该叫寒鸦,改叫寒鱼算了。”
“寒鱼?”寒鸦抬头问道。
“寒鸦还会叫唤,你有见过鱼叫的么?”
寒鸦竟真的细思起来,片刻后答道:“听说过一种鲵鱼,叫起来像小儿啼哭。”
“你真是……”千寻噎了口气,暗哼一声,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走到半路了才想起,还是事情没来得及问,又转头回到房中,一拍桌子说道:“还有一事,你爱答不答。敬亭山庄的庄主沈南风在逐狼峡外遭了埋伏,身中鬼蜮修罗掌,因时日久了病情恶化,难说当初的伤势如何。我只问你一句话,沈南风可是你打伤的?”
寒鸦一愣,缓缓答道:“不是。”
“哦。”千寻得了答复,转身出了房间。
……
寒鸦捏着纸包,呆坐许久。想到寒鸦寒鱼之说,嘴角竟不由自主的扯了开来。那个给他起名寒鸦的人曾经说过,自己的性子同叶笙歌小时候太像了,闷闷的不说话,心里却爱憎分明,又有点认死理。那时候他站在乱葬岗里挖坑,要将他死去的赌鬼父亲埋到土里,破破烂烂的袖子上还沾着父亲的血迹,可他眼里却是决然而然的恨意。
那一年,他只有九岁。自他亲眼看着母亲吊死在青楼里,他心里早已冷得像块冰似的,仿佛世间再无暖春。为了钱,父亲将母亲卖到了青楼,又打算将他卖给村里的屠夫当儿子。那屠夫身上常年带着血气和酒肉的臭味,空有一身蛮力,醉了酒还打死过老婆,若不是祖上有点积蓄,花钱平息平息过去,哪里还能再市集卖肉。一日,债主上门催债,带了打手砸场子,他逃了出去,没能让父亲把买卖做成,没了钱还债,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他入夜了才敢回来,却见奄奄一息的父亲手里还攥着张宝瑞轩银号的抵票。
头破血流的男人因好赌,输光了所有的家财,因听人说宝瑞轩银号的抵票每月可得一成利,便想也不想得将自家的妇人卖给了青楼。母亲的一条命就换来一张抵票,而这男人宁可将自己的儿子卖了,也要留着抵票巴望着月底的分利。寒鸦恨透了好吃懒做却脾气也暴躁的父亲,他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还夺走了他唯一所有的母亲。
男人见到寒鸦回来,骂骂咧咧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叫骂着要打人,说他是□□养的野种。寒鸦走了过去,冷冷地看他在地上普通,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朝他头上砸去。
九岁的孩子,并没有多少手劲,他却不厌其烦的反复敲打,直到血和脑浆溅得他满脸都是。接着,他拖了男人尸体到了乱葬岗中埋了,静静地坐在坟堆上,漠然望着空中的月。
就是那一天,他遇到了风满楼。这个男人如同饭后散步般地踏入乱葬岗,身上穿着质地不错的棉布衫,既不因为见到满脸是血的寒鸦而感到惊奇,也不像一般的旅人那般匆匆赶路。他惬意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轻笑着同寒鸦说话,没有得到答复也不生气,自言自语地聊了片刻,兴致勃勃地说道:“既然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叫你寒鸦吧。乱葬岗里冷气森森的,也就你和寒鸦待得住。”说着,他又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你像是见到了小时候的小叶子,不如你去给他当徒弟吧,他一个人待在胡枫坳里怪寂寞的。”
风满楼也不管寒鸦是不是答应,将人点晕后便提走了,寒鸦也就此成了叶笙歌的徒弟。
最初那一年,他怨恨过风满楼,也怨恨过叶笙歌,就因为前者的心血来潮,他从此失去了自由,整日被叶笙歌管着与毒虫为伍。叶笙歌脾气古怪,生气了就放虫咬人,寒鸦没少吃苦头。可后来,叶笙歌和风满楼都离开了胡枫坳,再也没回来,寒鸦才明白,自己已经习惯了有人管教,有人调笑的日子。
风满楼总以戏弄寒鸦为乐,也会在前来探望的时候带些山下的玩意儿和点心给他。寒鸦虽然常常躲着风满楼,心底却不知不觉地盼望着他能常来。这种让人又怕又喜欢的情绪,仿佛只有在母亲那里体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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