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了摸脸上,顿时脸色苍白,也不顾腹中隐约痛楚,起身连外衣也不顾得,推开守夜的侍婢,闯入了卫玠的书房。
清平馆众人与谢鲲都沉默地跪坐在旁,而她的卫玠,仿佛吹累了笛音,逶迤在榻上睡了。
那青玉笛,滚落在他的手旁。
山姽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仿佛山崩地裂。
那笛子是她的嫁妆,他们的定情之物,他从来不会如此任由这笛子滚落在地。
“……谢郎君。”山姽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单薄。
“他死了。”谢鲲淡淡地说。
“……走了么,到底还是走了啊……”山姽扶着自己的肚子,良久,她才又说道,“我知道了,我,绝不会去找他的。”
“他死了,你没听到么?”谢鲲抬眼。
山姽眸光闪闪,将泪未泪,努力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他是卫玠,也不是卫玠,他走了。这一次,我懂。”
那笑容里,有悲恸,有宽容,有理解,有放弃,有一个单薄世界里寻常的妇人,对天外之人的爱慕,也有红尘夫妻之间,妻子对丈夫此生不绝的疼惜。
我爱慕你,疼惜你,所以理解你,宽容你,放弃你,因我知道,你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你终有一天,要以死亡的方式,离去。
谢鲲突然大笑起来,掩住眼睛:“什么啊……听起来,我最像是个坏人……”
山姽扶着自己的腰腹,对谢鲲盈盈一拜:“谢郎君,夫主得偿所愿,多谢你。”
卫玠的丧仪,清平馆众人也素衣吊唁。
虽然陵主翡翠王不是真的死了,但卫玠这个身份,却是不会再出现了。之于卫玠身边的亲朋好友,他这个人,真的死了。
山姽以孕身亲自操持丧礼,矜持含笑,花容月貌,风度极类卫玠,可来吊唁的人转过去,都说卫夫人令人齿冷,夫主英年早逝,竟然混不在乎。
没有人在意笑容之下的理解与宽容,坚持与忍耐。
他们不过是一群只看表面的凡人。
反倒是亲自“杀死”卫玠的混沌谢鲲,悲恸不能自已。
“我说你,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我看见你哭,就有一种鳄鱼的眼泪的感觉。”老元忍不住对哭得站不稳,不得不找个屋子歇歇的谢鲲道。一想起这人后面转世成王家花样作死冠军王操之,他就提不起心气儿来提谢鲲感到悲伤。
谢鲲泪眼朦胧:“世子,你的脸好像打了马赛克喔。”
“……请你不要把我形容成那种限制级的东西好吗?!”老元觉得十分暴躁,仇家就在眼前,可因为时间线的问题,打不过躲不过,只能眼睁睁等着未来的某一日他把自己揍扁,现在还要被打发来送这位哭得身娇体弱的家伙去休息。
“你们岁时十二族,就是这么粗暴的说。”谢鲲揩着鼻涕。
今昭扶额,本来她今天一天都十分忧伤,毕竟山姽与卫玠不算死别,可也是永诀了。然而眼下看着这位混沌大人,她那份忧伤顿时化为暴躁,尤其是想着王六郎在他们面前招摇撞骗,更是暴躁!
同样是四凶,还是传说中在这个时代掀起滔天巨波的四凶之首,为什么和饕餮差这么多?!麻蛋!好想饕餮郭辩机!
“阿兄!”谢鲸提着裙套跑了进来,“阿兄你没事吧!”
“小鲀鲀!”谢鲲扑入谢鲸怀中,“阿兄心口好疼!”
谢家兄妹卿卿我我,看在老元和今昭眼里,却是王六郎扑入了长公主怀里,有种关公战秦琼的违和感。
两位岁时十二族成员再也无法忍受,转身落网而逃。
“阿兄,虽然你这次通过那陵主,哦不,卫玠的梦境来到了梵境投胎,但是,你所谋求的事情,凭你一人无力展开啊。”谢鲸按着谢鲲的肩膀。
“鲀鲀,你在说什么?”谢鲲问。
“……混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你又打算一个人单干吧?你找了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当齿轮对不对!旁人不知道我们混沌是两个人,但你不能就这么把我给撇开!这一次我警告你,你要是丢下我,我就不要这个孩子了!”谢鲸咬牙切齿。
“啊!?!啊?!”谢鲲大吃一惊,慌忙看着谢鲸,“孩子?你有孩子了?你不要闹啊,你现在这身体是人,会死的好吗!”
“你发誓,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许瞒着我!”谢鲸嘤嘤欲泣,瞬间奥斯卡影后上身,演技全无破绽。
谢鲲连忙指天咒地:“如果我食言,下次转世,就让我孤独一人,看着你对面相逢不相识,我孤独你失忆,韶华白首,虚空大梦,百年之后,虐恋情深!”说完,他慌忙看着谢鲸,“你觉得还好吗?肚子痛吗?”
谢鲸听着谢鲲满口胡诌,摇头:“我头痛。”
“怎么?是伤风还是?”
“孩子在我的脑洞里。”
“……”
数月后,山姽生下一子,有传闻说,那孩子一生下来便有一双漂亮的深琥珀色眸子,极像他的母亲。
“……岚儿,你猜猜,这传闻,你的父亲能听到吗?”山姽抱着幺子卫岚道。
“夫人,郎主在天之灵,一定能知晓的。”侍女擦泪。
山姽摇着孩儿,微微一笑:“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总能听到吧。”
有清风吹入罗帏,已经是永嘉七年的春日了。
卫家甄选了一批新的护院,有一人因为太丑,便被派在了离主人们最远的下作院子里,那里是粗实仆妇们刷洗恭桶的地方,终日污秽不堪。那丑奴便是看着那些杂妇,不让他们偷了那些金贵的恭桶的。
杂妇们一边刷洗一边闲言碎语,新生的小主子总是她们的话题之一。
“我远远瞧见过一次,哎呦,那个漂亮劲儿呦。”
“啧啧,我说那眼睛最漂亮,好像夫人一样!”
“其实要是能像郎主就好了,郎主比夫人可好看。”
“唉,郎主去得早,可怜了夫人了。”
“喂喂!丑奴儿,你新来的,还没见过夫人和郎主吧?唉,瞧你这个丑模样,恐怕这辈子也瞧不见夫人。”
“无妨。”丑奴淡淡一笑,“夫人,自然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闲话着的杂妇们都怔了一怔,只因那丑奴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度,仿佛他也没有那么丑,可只是一瞬间,丑奴又恢复了那癞头阔脸的模样,缩着身子站在一边。
“唉,又是一年的春天咯。”
杂妇们感慨着,继续着与秽物为伍的人生,辛劳勤恳,对自己的命运不觉悲喜,更完全不能明了,有一个人从云端跌入泥污,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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