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柜跌足,随即吩咐随从租条小船,加大马力紧追了出去。
因为要到日城送信,张云迁就没让在泉州停船,他正在船舱里和父亲对弈,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报:“少爷,有人拦船。”
张叔和啪地一声放下棋子,脸色顿时凝重,转而又想,现在船都是靠着海岸航行的,肯定不会是海盗,若是官兵要抽税,给些银子也就是了。
张云迁到底年轻气盛,根本没有父亲的顾虑,他走出船舱,让小厮去传令减低船速,遥遥对下面的小船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拦船有什么事?”
顾明月这时也从船舱中出来,她对船上的生活没有一点不适应,因为没事,且手边也没有多余的刺绣,她这两天又过上了吃过饭就拈起针线的生活。
虽然有女子说话,然而船上总归比家里单调,听见外面有喊声,她便也想出来看看。
小船上的人频频招手,还有人大声喊道:“在下是泉州登彩瓷器店的二掌柜,想要搭贵府的船到海外买些香料。”
登彩瓷器店是泉州最有名的一家店,张家和这店有过生意往来,张云迁倒见过那二掌柜两面,两条船缩短距离后,他也认出这人来,熟人不好拒绝,他便让下人放下吊索去。
“张少爷,多谢了”,爬上船,二掌柜拍了拍衣服,上前作揖道谢,眼角余光看到旁边站着一个女子,虽然好奇得很,他也不好转头去看。
张云迁笑道:“李掌柜客气了,你好好的经营瓷器店,买什么香料?”
李掌柜不慌不忙,笑眯眯道:“东家这不是想扩张一下生意嘛?听说你们家的船顺顺利利十几年,海外的香料在咱们大庸越来越受欢迎,我们也想分一杯羹啊。”
张云迁不由大笑出声,毫不介意道:“有钱就要大家一起赚。”
寒暄过后,张云迁便命小厮去给这三人收拾住处,李掌柜趁机看了那姑娘一眼,随即目不斜视地跟小厮歇着去了。
“翩翩”,走到栏杆边,张云迁很是熟络道:“能适应船上的生活不?”
顾明月正扶着栏杆看远处的水天相接,闻言转过头道:“挺好的,只是吃得比较单一。”
张云迁笑道:“自从清芬食铺有罐头买后好多了,以前常常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口有滋味的东西。”
没说那罐头是从她家出来的,顾明月问道:“我们几天能到香罗国?”
“如果一路顺风的话,半个月就能到”,张云迁想了想道,“如果路上风向比较乱,就得二三十天。不过出来时老赵看过了,应该没什么乱风,保守估计二十天到达。”
林弛也从船舱出来,这时接话道:“明月,到日城停船时,你想吃什么都多买一些,再一个,你也可以买些当地比较便宜的土特产,到香罗国不愁卖的。”
张云迁同意道:“日城虽然比不上泉州的繁华,本地特色还是有些的。嗯,他们那里的荔枝早,这时候应该都要熟了。”
“真的?”顾明月非常高兴,她不在乎能不能买什么土特产,有吃的就好,她对林弛道:“我不用买土特产,这两天我正刺绣呢,多绣几条帕子,到时候拿这个跟香罗国人交易。不过我还是要多买些荔枝吃。”
林弛失笑摇头,张云迁提醒道:“不过荔枝不耐久放,你也不要买太多啊。”
三人笑谈片刻,欧阳端过来叫顾明月去吃午饭。
看着那两人走开,张云迁一手撑在栏杆上,叹道:“这小子,把丫鬟的活儿全包了,我家那两个丫头都抱怨着有那小子在顾姑娘跟前,她们都成废人了。”
林弛笑笑,心底却不十分舒服,说两句话很快也走了。
留张云迁原地感叹:“情字最伤人啊”,正摇头晃脑,他身边的小厮瑞年凑过来道:“少爷,您相中那顾姑娘了?”
“说什么呢?”张云迁朝小厮头上拍了一巴掌,“给少奶奶听见少爷我又有的口舌废了。”
瑞年忙按住嘴,转头往四下看看,没瞅见那两位姐姐,就是松了口气。他们家少奶奶把少爷管得那叫一个狠,成婚没一年就把少爷身边的通房全给撵出去了,老爷不过偶然说了句有个丫头要跟他们一起出海,少奶奶就给少爷派两丫鬟来。
每每想到这些,瑞年都分外同情他家少爷,要知道就他还有一个小通房呢。
外面又站片刻,张云迁便也回船舱去了,一直没出去的张叔和见到儿子回来,略略问过两句便道:“这是离岸不远,有人拦船停下也没什么?以后在海面上,碰见有人叫船,你切记千万莫停。”
“知道啦爹”,张云迁搔了搔耳朵,“我第一次出海你就给我讲过了。”
张叔和立即瞪眼:“老子还不是看你不长记性。”
“爹,中午了,该吃饭了”,张云迁忙转移话题。
两日后,船舶在距离日城海岸十几面外的海面上,因为这里没有码头,一行人下船倒费了不少功夫。
下船之后,张云迁带着小厮打听着去当地衙门。
顾明月则和欧阳端,外加林弛带着他的小厮,向这县里的集市走去。
张叔和也要采买些新鲜食材,就跟着几个小辈一起来集市这边。
林弛经常出来,虽没到过这个县城,却也十分熟络地给顾明月说着这边的风景。
日城的确是个十分贫乏的县城,集市一眼就能看完,且据本地人说今天还是半月一次的大集。
许是贫困,集市上出售肉类的摊子也只两三家,吆喝着菌子水果的人却比较多。
日城长久没什么生面孔过来,因此见到这身着鲜亮的一行人出现在集市上,一个个摊主叫卖得更加大声。
虽然饭食张家包办,顾明月还是买了两兜野山菌一只野鸡,这才询问哪里有荔枝买。
林弛也买了两只野味,剩下的东西,张叔和便指挥着下人,几乎把整个集市给包圆了。
听到有人想要买荔枝,好几个人家就在集市上的热心人忙回家去摘。
不到一刻钟,就有一个小男孩提着一篮子青中刚泛红的带着长长树枝的荔枝送到顾明月面前:“这是我捡最熟的给您摘的,您回去后把树枝插在水里,大概过个三五天就能吃了。”末了,他才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荔枝,你能给我十个铜板吗?”
这也太便宜了,顾明月有些吃惊,正要接过篮子,就有一个同样提着只大篮子过来的妇人喊道:“马家崽儿,这满山坡都是的东西,你也好意思给人家要十个铜板?小姐啊”,她说着谄媚笑道:“我这一篮子比他的更大更多,只要五个铜板。”
小男孩立即脸红地说不出话来。
顾明月暗叹一口气,在爸爸那个时空里,这荔枝可是非常贵的一种水果,还有“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历史掌故,在这里荔枝却因为它的不好存储而不受商贾们的喜欢。
而且以泉州为界的南北,也有不少的荔枝生长,难怪他们会觉得一篮子荔枝卖十个铜板是贵的。
“这位嫂子,你和他的荔枝我都要了”,顾明月想了想,说道:“不过小兄弟给我要十个铜板,应是家里有难吧。我手里恰好有余钱,你们二人的荔枝便都给你们十个铜板。嫂子,你算是沾了小兄弟的光了。”
能多出五个铜板,妇人闻言连连拜谢,毫不吝啬地把小男孩也夸了一通:“小姐说得不错,这小崽儿是个孝顺的,他家姆妈已经病了好久了,我刚才还…真是。”
妇人说着自扇了一巴掌,顾明月不知她是真是假,笑笑掏出十个铜板交给她。
其他人看见这两人一篮子荔枝卖了十文钱,一个个就也想回去摘。
欧阳端忙道:“这些已经够我们吃了,各位不必再麻烦。”那些人听见这话才讪讪停下,只后悔自己没马家崽儿干脆利索。
“姐姐,谢谢你”,小男孩站在顾明月跟前,低声说道,可说过之后还是不见十文钱落到自己手中,他就有些不安地看了顾明月一眼,唯恐她反悔又不想给自己钱了。
顾明月咳了一声道:“要不是你,我就不用多出十文钱,你看我身边也没人手,这篮荔枝麻烦你给我提回去吧。”
此话一出,刚才还觉得这姑娘人美心也善的人都有些失望,不少本地人更是暗想:瞧这姑娘穿得十分阔绰,却不想也是一个吝啬之人,马家崽儿那么瘦小,这姑娘也忍心使唤?
小男孩却没有片刻迟疑,忙忙点头:“我把荔枝给你送到地方,你一定要给够我十个铜板。”
顾明月忍住笑,故意板着脸点头:“但如果摔到地上了,我可不负责给钱。”
刚得了十个铜板的妇人闻言便有些看不惯的样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假大方,摔地上能磕坏几颗荔枝?”然而她到底没上前多说什么,扭身就回家去了。
欧阳端知她不是那种人,便把刚接到手里的篮子又交到小孩子手中:“提好,洒了我们就不要了。”
小男孩点头,心中却有些难过,那么漂亮的姐姐,怎么脾气这样不好?开始他还以为她就是展大人口中的“窈窕淑女”呢。
展彝来到日城便兴教化,小男孩在姆妈还好好的时候,跟着小伙伴去听过展大人讲课,“窈窕淑女”就成了他心目中最美的人。
吸吸鼻子,小男孩拖着大大的一篮荔枝跟在这一行外乡人身后,心想等拿到钱给姆妈治好病,他还要去听展大人讲课,等学会展大人的知识就去帝京考试。
遥远的帝京肯定有许多“窈窕淑女”,她们肯定比这个苛刻的姐姐好。
到了他们停船的海岸边,顾明月见这边并没有日城中人,便把篮子从小男孩手中接了过来,笑眯眯道:“谢谢你了小弟弟。”
听见她的话,张叔和与背着大大小小东西的张家下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人多实诚一孩子啊,给你摘满满一大篮子荔枝就要十文钱很便宜了好不,你还使唤人瘦弱的小孩子给送这么远?
林弛见此情景却忍不住摇头笑笑。
顾明月摘下腰间荷包,这个荷包是下船前欧阳端特地装了三百文钱让她带着的,刚刚买野鸡菌子也只花了二十文,刨除给那妇人的还剩二百七十文,她连着荷包一起放到小男孩手中:“这一路挺辛苦的,多的都是奖励你的。”
“太多了”,从没有拿过这么多铜板的小男孩顿时愣怔,双手捧着荷包呐呐,“我只要十个就够了。”
顾明月笑道:“说了多的是奖励你的,对了,你身上有大布袋没,把钱装起来藏好,别给旁人瞧见了。”
“我”,小男孩低下头,继而抬头道:“你们还会在这里路过吗?我把我家的荔枝都给你放着。”
“你太懂事了”,看他的年纪也不过五六岁,顾明月忍不住摸了摸他头发稀疏的脑袋,想了想还是从另一个荷包中拿出七八颗金锞子一起放到荷包中,嘱咐道:“这些回去就交给你姆妈,不要让人看见。”
她本不想给他太多金钱,唯恐钱多惹是非,不过看这孩子如此懂事,应该也没什么大妨碍。
小男孩长这么大连银子都没见过,更何况金子,疑问道:“姐姐你又给我什么?这些铜钱已经够把我家的荔枝全都买下了。”
顾明月忍不住笑道:“那是能让你认字的东西,你回去一定要交给你姆妈,把荷包藏你衣袋里回去吧。”
“你再路过这里时一定要记得到我家拿荔枝”,小男孩点点头,把荷包在宽大的衣服里藏得严严实实,拿小手拍拍,笑着对自己见到的第一个“窈窕淑女”挥手道:“姐姐再见。”
顾明月也摆手道“再见”,小男孩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海岸边。
刚才还心里吐槽顾姑娘的几个下人和张叔和,到此时哪能不明白顾明月的用意?
恐是她有意资助小男孩,但若在集市上贸然交给他太多钱,难免不引起旁人眼红,只怕他们走后,小男孩家就没安静日子可过了。
所以这丫头才来了这么一出,张叔和蓦地笑叹口气:“老了啊。”
张云迁是在两刻钟后回来的,那时众人都已经登船,待张云迁和小厮上来后,这艘大船便立即挂帆起航。
小男孩从海边回到家,日头已经斜斜挂在天空,知道他是送荔枝去的人都关心地问道:“马家崽儿,那姑娘可把钱给你了?”
小男孩下意识就想大声说给了,还多给我好多呢,可是随即就想到姐姐让他把钱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的话,便只点点头道:“给了。”
表示关心的人都点头道:“这还成,不然我们可得去跟展大人说说。你拿到钱了,还不快去给你姆妈请大夫?”
还有人道:“跑这一趟能得十文钱也不错。”
立即有人说道;“人刘嫂子可是一点力气没出就得十文钱,她倒把马家崽儿的光都沾尽了。”
小男孩蹬蹬跑开,不听这些人的话。
“信儿,是你回来了吗?”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茅草棚里躺在一床茅草上的妇人撑起身朝外问道。
“嗯,姆妈,是我”,小男孩跑到水缸前灌了一大瓢水便高兴地坐到床边拉着妇人的手道:“姆妈,我们有钱给你治病了。”
“哎”,看着瘦弱的儿子,妇人抹了抹眼角,摸摸他的脸道:“傻孩子,娘都听你刘嫂子说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她就是给你十五文,你也不能跟着去送东西,万一你被这些外人绑走,姆妈也活不下去了。”
“姆妈,姐姐是好人”,小男孩连忙摆手,他朝外看看,又起身把吱吱呀呀的木门关上,这才坐回床边把荷包掏了出来,“她给我好多铜板,还告诉我不能让别人看见。姆妈,姐姐肯定是怕别人抢走她给我的钱才故意让我去送东西的。”
妇人看着儿子双手捧着的精致荷包,眼眸睁大,惊讶地说不出一个字,当看到铜板里混杂着的金锞子,她顿时双眼盈泪。
“这也是那小姐给的?”早被生活折磨的形容沧桑的妇人双眼明亮,指着其中的金锞子问儿子。
小男孩点点头,问道:“姆妈,这是什么,姐姐说这是能让我认字的东西?可是这上面也没字啊。”
到这时妇人哪还不明白自家儿子是遇到好心人了,连连抹泪笑道:“正是,有这个,以后信儿就有时间去跟展大人学习了,笔墨纸砚也都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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