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片刻,她还是继续道:“再者,我从不觉得身份可以限制一个人的才能。纵然一个好的身份,能够让人做什么事都事半功倍,但不怎么好的身份,也并不是就把人安在一个框架里了。你虽然只是方家庶子,起点却比很多人都高,我看方老爷对你很重视,时不时就会点拨你几句经商之道,你何不好好珍惜这段时间?就算以后被分出方府,凭你学到的这些,也未尝不能再建一个方府。”
方云希从小听惯姨娘的耳提面命,无不是让他如何讨好父亲,顺应三位嫡出的哥哥,好在以后能够从方家多分些钱出去,今日猛然听见这些话,他脑海里顿时就翻腾起来。
即使父亲曾说过他,不要被他姨娘那种妇人之心影响,但怎么也不如今天听到的直接,令他身心俱震。
方云希在这一刻才明白,父亲说到“妇人之心”时脸上的表情为何,那是恨铁不成钢。
父亲常在私底下说自己和他年轻时最像,但心性却差很多,他那时还沾沾自喜,因为三个嫡出哥哥也没得到过这个评价。
现在想来,方云希只觉得满心羞愧,父亲那么说是想激励他,而他竟因此更加不甘起来,和姨娘一样着眼于方家那些财产?
父亲对他的失望可想而知!
方云希抬手搓脸,片刻后长吐一口气,拱拳躬身,直接对顾明月行下大礼:“云希以往十几年竟如浅薄妇人一般,多谢顾姑娘今日把我点醒,之前的冒犯,还请勿见怪。”
顾明月忙侧身躲开,不知道这人在刚才那一愣怔都想了些什么,不过他不坚持纠缠自己就好,因此笑道:“不是我点醒你,而是你本来就已经要醒了,我的话恰巧碰上而已,方公子心思灵通,日后的成就必不会低于方老爷。那,你继续去吃烧烤,我回去休息了。”
“姑娘请回”,方云希此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身上的阴沉完全消散,待看着那姑娘走进船舱,而一直跟在她身侧的那个男人停在舱门口捣鼓一个帐子样的东西,他这才返回到甲板上。
“回来了?”方云里一见这兄弟回来就笑道,“东西送出去没有?”
方云希听到这略带嘲笑意味的话,丝毫不似以前那般内心恨恨外表强装笑脸,他只是淡淡一笑:“没,顾姑娘对我根本没有男女之情。”
方云里怔了怔,他看兄弟一眼,只觉他哪里有些不一样,但却又觉得这还是以前那个心眼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庶弟。
耸耸肩也不再多说。
方一清正说起年轻时和胡人做生意的事,这时停下拿起一串烤鱿鱼,对身旁的两个儿子道:“这些经验之谈,你们都好好听着,以后能少走不少弯路。”
方云里和方云希忙低头答是。
以往听得有些不耐烦的话,这时方云希听着却是满心豪情,父亲当年孤身一人都能创下这么大家业,而他还有父亲指导,还有这么多兄弟,虽然大家各有心思,但总有可用的,他一定也能创下一番家业的。
顾明月不知道甲板上的烧烤晚会何时散的,她回到房间就很快入睡了,再睁开眼时,已有蒙蒙的霞光透过舷窗照来。
正要起床,海豚们的叫声再次传来,顾明月长叹一声,她就知道她昨天放心地太早了。
“海蓝”,急忙穿衣来到甲板上,果然看见那条在海水里各种花式游的海豚,顾明月让欧阳端去厨舱找些饼屑大米来,这才对海豚道:“海蓝,你不能再跟着我们了,不然你真的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海蓝鸣叫起来,似乎在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
顾明月无奈抚额,欧阳端把饼屑大米拿来,问道:“还洒到海里?”
顾明月点头,欧阳端扶着栏杆把一碗碎饼屑蒸大米都倒入海中,海豚们很自觉地往旁边退,不片刻,就有许多鱼儿游过来争抢食物碎屑,海豚们又等了会儿才从背后一拥而上。
直到这几十只围在船头的海豚们吃饱,顾明月才暗下决定,不能再这样喂它们了,否则它们会跟着船一路到岸上去。
其实她根本不用担心这些活动在海里的家伙会饿到,却又怕它们这样跟着船走捕不到食物。
顾明月正发呆,就觉得一股凉意扑在脸上,她低头,便看到只露出大脑袋的海蓝在望着她,见她看过去,马上叫了两声。
林弛刚走过来就看到这幕,不由笑道:“明月,它是在让你陪它玩吧。”
“陪你玩陪你玩,可你今天必须回去”,顾明月拿出手帕擦擦脸,就回去把那颗盘口大的珍珠取出来,和海蓝你一下我一下地投着玩。
张云迁洗漱好出来,看见船头又是一群海豚,先是好笑继而又担忧道:“再过五六天我们就能到泉州港,这一群家伙跟去,还不得引起恐慌啊?”
“它们不会跟我们走那么远的”,顾明月说道,硕大的珍珠又被海蓝弹回来,她只好捡起来,又给扔下去,“再远它们就找不到家了。”
另一边,方云里走到甲板上,看着这边忍不住笑道:“这个顾姑娘也不嫌累。”
听见声音时就已出来的方云希笑了笑,手指在栏杆上轻敲片刻,他将一直挂在腰上的白玉笛摘下,悠扬悦耳的笛声随即在广阔的海面上飘散开来。
方云里有些惊讶,他这个庶弟的笛子竟然吹得挺好,以往他都以为他挂着装文雅来着。
张家船上几人听到笛声,也都十分惊讶。
张云迁笑道:“看来这个方云希还是不死心啊,晚上我找方叔说说。”
“不用”,顾明月听懂张云迁的意思,阻止道:“你听他的笛声,豁达开阔,根本不是对我表达什么,你去说,方家人还以为我多自恋呢。”
“还真是”,张云迁静听片刻,笑了笑,“听笛声,这人是想开了啊。我爹说过,方家老四是最像方一清的,只是嫡母不管,被家里的妾给养歪了,现在看来,人也是会想明白的,这以后,又是一人物啊。”
顾明月听罢没说什么,其他几人却都若有所思。
海蓝见珍珠迟迟不下来,便直接喷一大口水到甲板上,随即快速地潜到水中藏起来。
张云迁擦擦脸上冰凉的海水,撸起袖子,道:“林兄,欧阳,翩翩,咱们一起陪着小家伙玩玩,看它能不能捡得及?”说着便从靴筒里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珍珠朝海面上扔去。
林弛看顾明月一眼,点点头,珍珠接二连三地被扔到海面上。
海蓝速度够快,身影也够灵活,竟然一气儿接四颗珍珠毫不吃力。
远远看着的李掌柜捂脸:“投珍珠玩,你们浪费不浪费啊?”末了低声道:“看来咱家爷还得多挣钱,不然以后可玩不起。”
甲一甲二耳朵灵敏,听得清清楚楚,看着海船前欢快地跃出来的海豚,默默对李掌柜的话表示同意。
夕阳半垂时,欢快了一天的海蓝突然朝着甲板上鸣叫两声,即使听不懂动物语言,任谁也能听出其中的低落不舍之情。
顾明月知道,海蓝这次是真地要告辞了,她朝海面挥挥手:“再见。”
海蓝又鸣叫一声,此时围在它身后的海豚们也纷纷响应,海蓝跃起,长长的嘴在顾明月的手上点了一声,随即自由下落,在水中转头,它便逆着船头行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渐渐游远。
西边的晚霞还未完全消失,就已不见一只海豚,海面除了风声,竟是安静异常。
“这群家伙一走,还挺不习惯的”,张云迁笑叹道,打破了甲板上的安静。
“也算是缘分,它们竟然陪着咱们走了两天”,李掌柜也颇为感叹。
知道海豚们这次是真的走了,顾明月放下心的同时,也很不舍,当晚便很早就睡下了。
风和日丽地又行数日,这日中午站在甲板上,终于可以看见西方远远地有一片黑了。
张云迁十分激动地叫来顾明月,指着那片黑道:“那就是泉州,天黑前我们便能到地儿,下了船我带你好好吃一顿去,明天我们就能到帝京。怎么样翩翩,马上就到家了,激动不激动?”
熟悉的风物就在眼前,顾明月怎能不激动?她点点头:“我现在才发现,我挺想我爹娘的。”
听她的声音到最后一个字都有些哽咽,张云迁连忙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严肃认真道:“翩翩,你可别哭,要不回去后我不好跟顾叔顾婶儿交代啊。”
林弛走上前拍拍顾明月的肩膀,笑道:“我第一次出海,也是这样,回到家就好了。”
顾明月笑了笑,如果不是有平原哥和阿端一直陪着,她早在还没到香罗国时就得哭鼻子。
“今天晚上我做东,在泉州庆元楼请各位如何?”李掌柜这时笑道,“反正都到家了,你们今晚也别在船上睡了,尤其是顾姑娘,好好收拾一下,明天回去才好见父母。”
顾明月不着痕迹地动动鼻子,没闻到身上有什么味啊?不过她的确有半个多月,准确来说是二十天没洗澡了。
张云迁捕捉她的小动作,不由觉得十分好笑,便一挥手道:“好,咱们就在泉州歇一晚,明儿早再启程。”
方家那边得到他们要在泉州休息一晚的消息时,回说他们也顺道在那休整休整,正好出出货,反正到家门口儿了,不急。
刚过酉时,两艘大船便一前一后泊进泉州港。
泉州果然不愧为大庸第一港,码头上人员辐辏,船舶停着无数,此时暮春,远处堤岸上杨柳依依,白絮飞扬,顾明月一下船就觉得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乡土乡音让她一下子鼻头酸涩。
李掌柜有货要卸,一下船就让身后的一名壮汉去找脚力,他自己则还陪着顾明月一行人。
“顾姑娘累不累?我叫个轿子过来?”李掌柜笑容满满,十分殷勤。
“多谢李掌柜,不过我一点都不累”,顾明月说道,“整日在船上窝着,我也想走走呢。”
周围人声喧阗,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心里却十分高兴,终于到家了。
这时还有位划着小船的老者问她道:“小娘子,你也是跟着海船出海的?”
顾明月笑着点点头,听到老者喃喃着“不得了”的感叹声好笑不已。
林弛却不着痕迹地看李掌柜一眼,心里警惕,上前两步把正和旁边询问之人说话的明月挡得更严实两分。
李掌柜摸摸鼻子,他就不像好人?这林弛小子和欧阳小子外带那张少爷,都防他防得紧啊。
稍后一些的张云迁笑笑:年龄大了就得有自知之明!
而此时的泉州港,也因为张方两家大船的停靠更加热闹起来,脚夫们都涌过来问有没有货要卸,其他看到这两艘大海船的人也在嚷嚷着讨论。
谁不知道这两家的船都是往海外跑的,走得非常远,带回来的好东西也很多?
因此一行人还未刚到庆元楼,泉州城中就已经有不少生意人听到这个消息找了过来。
大家本来商量过决定先吃一顿好的再去客栈下榻,只是菜还在做,张家方家父子都已被客商们给围得严严实实。
张云迁好不容易挤出来,找到顾明月时,就见这几人已经在隔壁的雅间重新点菜吃上了。
“这笋子炒得不错”,张云迁连夹两筷子菜送到嘴里,这才道:“翩翩,刚才没被那些人挤到吧?”
“没有”,顾明月没急着吃菜,反而是先盛了一碗甜汤在喝,此时就笑道:“这些人都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你们用不用先在这儿出出货?”
张云迁见她没吓着,就坐下吃起来,“我爹说得在这儿停一天,你急着回家不?如果急着回家,我明儿带你去租条船先送你回去。”
顾明月摇头:“我不急这一天,而且我明天也想去买些荔枝带回去呢。”
林弛说道:“你在香罗国买那么多小珍珠,也可以在这里找客商先出一些。”
顾明月想想道好,林弛又道:“那明天上午我带着你把小珍珠卖卖,下午再去买荔枝。”
张云迁明天肯定要忙得脚打后脑勺,此时听到林弛要带着翩翩,他也放心下来,不过还是道:“我叫两个护卫跟着你们。”
李掌柜忙道:“张少爷,这个不必,我在泉州熟得很,我给他们领路就成。”
这个张云迁还放心他,便点点头:“有李掌柜这个熟人跟着还好,我家护卫们各自也都带着特产,让他们跟着吧。”
李掌柜也就不再多说,吃过饭便领着几人到距离庆元楼不远的宜家客栈,安排着他们住下后,他没有立时回家,反而是先赶到瓷器店中。
瓷器店还没打烊,一个掌柜摸样的人正在柜台后面打算盘,看见他过来,便道:“回来了?前天正好有笔账对不上,你过去看看。”
李掌柜答应一声就向后院去了,这边掌柜的把账算完,才慢悠悠起身,让小伙计关了门。
“此行如何?顾姑娘没事吧?”掌柜的回到账房就摘下帽子,说道:“爷来信问过好几次了,那顾姑娘到底怎样一个女子,让爷如此惦记?”
甲一甲二到瓷器店通知过掌柜的之后,就已经隐起来了,掌柜的连一个字都没问得,现在正抓肝挠肺地好奇呢。
“什么女子?”李掌柜一边奋笔疾书着写报告,一边说道:“那就是个奇女子,爷的眼光什么时候错过?”
“奇女子?你这形容还真奇怪”,掌柜的原以为会听到或貌美如花或动如脱兔等一系列形容词,哪知道这二掌柜就给他说这么一个字,“想要跟着出海,那的确够奇。那姑娘走没,我明儿看看去?”
掌柜的是穆蕴十岁时救下的,从那之后他便忠心跟随,然而在他心中又有拿穆蕴当小辈看的一面,对他的终身大事自然十分关心。
李掌柜闻言,摇摇头,手下的笔却是不停:“我这一路可是没少被顾姑娘身边的几个人怀疑,您还是别去凑热闹,坏了爷的事可就不美了。”
掌柜的想想,终是点头,他们都是暗里的势力,行事还是谨慎点比较好,又嘱咐两句,便回去休息了。
李掌柜这边奋笔疾书大半夜,终于在鸡叫第三遍时把这一路上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
揉揉酸疼的手腕,将厚厚一叠纸拿张牛皮纸包住,李掌柜正在发愁怎么把这样一沓信不惹人怀疑的送出去时,就听紧闭的房门突然响起咔嗒一声,他将灯吹灭,拿着牛皮纸包过去将门打开,疏淡的月光下,只见左边门上贴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如果不仔细辨别什么都看不出来。
饶是心有准备,李掌柜还是给吓一跳。
“信”,那人低声说道。
李掌柜这才听出是甲一,点点头便把牛皮纸递了出去,然后他眼都没眨一下,门上的甲一已经消失不见。
李掌柜后怕地想,幸亏刚才大掌柜没坚持要去看顾姑娘,片刻后他才哼着小调儿回家去了。
别看大庸兵多将广,爷真要起事的话,恐怕朝廷也抵挡不了,不过爷布置这么久,就是想不费一兵一卒接管朝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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