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一脸的无所适从,只是茫然答应了一声。
武则天思路似乎很清晰,但她能记起的似乎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近些年来的一切她都忘记了,她不再记得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薛怀义,不再记得她最宠爱的张昌宗。连她这十五年来身为帝王的辉煌都忘记了。
她努力思索着,又道:“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族人,还有褚遂良、韩瑷、柳奭的亲族,都赦免了吧……”
李显又茫然答应一声。
武则天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轻蔑与高傲,道:“娘在阳间奈何不了死去的她们,只能把罪业加在她们的族人身上。现在娘要死了。她们不死心,那娘就到阴间收拾她们。自然不必为难她们在阳间的族人。”
对她的话,几个儿女都无从接口,武则天斗了一辈子,似乎老而弥坚,斗志更盛,只不过现在她的一腔雄心报负都打算拿到阴间去施展了。
武则天的眼神迷蒙了片刻又渐渐清明起来,喃喃地道:“娘建的周庙也就算了。娘死后,把娘的神主灵位归附到李唐太庙去。把娘……把娘葬入你父皇的陵墓。”
尽管武则天的声音非常虚弱,但是似乎仍然拥有着无法言喻的魔力,李显根本没有反对的勇气,只是低声答应着。
“祔庙”、“归陵”,取消帝号。
一代女皇,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时,终于妥协了,放弃了她一生孜孜追求的东西。
她向天下低头了,承认她不是皇帝,她是李唐的皇后。
尽管所谓废唐建周实是母夺子位,与寻常的改朝换位大不相同,所以就连她治下的臣民心里也从未承认过所谓的武周帝国,但是强项如她做出这一决定,却殊为难得。
她向她的丈夫低头了。
在她的丈夫去世以后,她一步步地攫取政权,她的四个亲生子死了两个废了两个,她把丈夫的亲族杀的七零八落,最终如愿以偿登上皇位,此刻她却愿意以媳妇的身份重新回到丈夫身边了。
她宽恕了王皇后、萧淑妃,还有站在她们一边的褚遂良、韩瑗等人的亲族,不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因为她坚信到了阴间,她依旧可以横扫一切,今日在阳间所赦免的,来日到了阴间若不低头,也依旧是她的阶下囚。
然而,她真的投降了么?
她没有!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坚持她的胜利。
失去的已经失去,即便她还想紧紧攫住也不可能了,以退为进是她现在能够使用的唯一正确做法。她自削帝号,恢复皇后封号,就不会再有人推翻她的帝号,落得一无所有。
她吩咐她的儿子把她袝庙、归陵,以高宗皇帝合法妻子的身份葬入乾陵,作为儿子孝道为先,只能服从。而后人除非想连高宗皇帝一起推翻,否则就永远不可能反攻倒算掘她的坟。
她是有智慧的,自从她十三岁入宫,她的一生都是轰轰烈烈,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从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到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这最后的九个月零四天里,也不是一直黯淡无光的。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依旧让她的智慧绽放出了一束耀眼的光芒。在退让中尽可能地挽留她想保留的,这种做法以她一向的强硬性格,一生仅有这么一次。
武则天说完这一切,似乎已经倦极了,她再度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武则天忽然从梦中惊悸而起,惶然唤道:“女儿!令月!”
权力、地位、名望,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没了作用,此刻她能记起的,能给她以温暖的,只有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太平握住了她的手,武则天安心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喃喃地道:“好冷啊,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太平低声答道:“母亲,已经冬天了,外面正下雪呢。”
武则天听了,枯槁衰老的脸上忽然绽开一片少女般烂漫的笑容:“下雪了吗?记得娘当年入宫时,也正是下雪的时候呢。也不知道闻香殿的梅花现在开了没有?娘好想念那儿的香气。”
太平公主有些错愕,怔了一会儿,才轻声提醒道:“娘亲,这是长安啊,闻香殿……在洛阳。”
“啊……”
武则天哑然失笑:“是哦,娘老糊涂了……”
她想笑,橘皮般的老脸刚刚绽开一丝笑容,嘴还微张着,便永远凝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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