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醉眼朝琉璃面上剐了一剐,分明是醉了,却有锐利如刀。琉璃啐了一声,朝左偏过头去,只将半边微赧的右脸留给她瞧。到底是少女的脸庞,在一室昏暗中显得格外光洁。看得黄四姑也不禁叹息起来:“虽是艰难了些,可女孩儿大了总归是要寻婆家的。”
琉璃不言语。她心里明白,黄四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表哥卖酸文的确赚不到几个钱。编酸文还最耗心力,又要文字工整,又要诙谐有趣,又要急就成章。他这样煎熬,哪里还有功夫攻书应考?时下风气也不好,婚嫁总视钱财而论,多数是男方漫天要价,只求女方妆奁丰厚。城东的张大户娶续弦,张口就要女家出十万贯陪嫁。寻常小户人家索价也要百八十贯。更何况……她不由自主地抚了抚面颊,心里说不清对自己的命运是怜惜还是不屑。这股复杂的情绪最终化成一声冷笑:
“二十不嫁又何妨?总不能教我表哥卖身求荣!”她大声道,“那位樱桃小娘既然千好万好,为何又一定要从米箩跳进咱家这糠箩来?”
黄四姑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姻缘天注定吗?!”说着转向宋承恩,喜滋滋道:“上个月初七,那樱桃小娘歇市归来,可巧从潘楼底下经过,正瞧见郎君显露文采。呀,那小娘虽不曾念过学,却与陈婆婆一样是顶尊重读书人的。她见你七步成诗,文采风流,自然是打心眼里喜欢上了。”
琉璃哼了哼,正要抢白,眼角忽瞥见表哥一脸凝重,顿时心便沉了下来。
“说来那位小娘子年纪虽轻,却很知礼。陈婆婆怜爱这个养孙女,知她对郎君一见钟情,这才特地央我来下个草帖,这也是他家的诚心一片。”
琉璃瞧了瞧那张草帖。就搁在表哥的书桌上,染色不均的大红色与桌上毛边纸的素白形成鲜明对照,瞧着甚是刺眼。帖上写明陈刘氏家养女樱桃儿,己丑年五月十四日生人,比琉璃自己还要小两岁。
她刚想将这帖子掷回给黄四姑,却听表哥开了口:“那么,就有劳姑姑了成全。”
黄四姑自然笑逐颜开,琉璃却如被火烛燎般颤栗起来。他怎么能答应呢?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将自己的终身交付出去?就只是为了那三千贯吗?
很久以后琉璃仍不能忘记当日的震惊。只是她分不清楚自己是听得那句应允时心头震惊多些,还是看清楚表哥神情后的震惊多些。她也不能忘记宋承恩当时的模样。他就坐在桌前,穿着一身浆洗到发白的交领青衫,右边的袖子挽至肘部,是为了方便裁纸。正是天光接火光时分,冥色从窗外涌进室内,他的脸已经完全被阴影笼罩,那一刻却因为裁纸刀刹那的反光而明亮起来。她分明瞧见他嘴角噙着一缕笑意,就像寒冬炉膛里迸出的第一朵火苗。他平日里也总是微笑着,却没有哪一次有这一次的庄严。不知怎的,琉璃突然想起大相国寺里的那些佛像,接着就鼻头一酸,几乎滴下泪来。
“表哥……”她只这样叫了一声,就闭紧了嘴。她心里知道,他虽然性子温厚,一旦拿定主意就是十头骡子也拖转不回。
草帖既换过了,据黄四姑说八字是很合的。接着又下了定帖。这一次的笺子精致许多,上面不但写明了生辰八字,更注明了家中尊长的名讳身份以及妆奁几何。与开列的陪嫁相比,三代尊亲这一项就简陋多了。
琉璃也私下打听过了,那位樱桃小娘是孤儿出身,自幼漂泊,十二岁上才被陈婆婆收养,连亲生父母的名讳都不知道,帖子上所写的自然也是陈婆家的三代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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