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烨心里有了数,待秦家老小千恩万谢地上了马车,杜庞把人送走,便和陈越暂且留在医馆,等他返回。医馆陆续有人来看病,李攸烨留心观察,发现果然都是衣着朴素的平常百姓,达官显贵一个没有,而那纪怪胎一反对那颜家奴才们的横眉冷对面目,对这些百姓诊治都是态度都是极好的,只对李攸烨还是爱答不理的,不过也没赶她走。
“晚辈李游,纪大夫医术当真了得!”趁怪胎闲下来的时候,李攸烨上前攀谈,她实在是欣赏这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从他游刃有余的诊断技艺上可以看出也是真有本事的,既有性格,又不媚俗,很难得的人物。
“你不是姓江吗?”纪别秋哼了一声。
“那是骗那帮浑人的,对纪大夫当然就示以真姓了!”
“行啊,小子,油嘴滑舌,倒也有些奸猾,合我脾气!”
见纪怪胎口气略有松动,李攸烨趁机再问些有的没的,一来二往,倒越来越意气相投。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李攸烨因问起二十年前纪家的事:“纪大夫可知道二十年前的纪家?说起来纪大夫也姓纪,不知对纪程勋有没有印象?”
纪别秋听她问起,诡异地瞅了她一眼,冷冷道:“小子问这些做什么?”
“呃,没什么,就是仰慕纪程勋大名,想去纪家宗祠拜祭一下!”
“没落世家,徒有个身后虚名,有什么好拜祭的,小子,莫去学那沽名钓誉之流,反倒打扰先人清净!”
“先生教训晚辈铭记在心,只是晚辈纯粹只是想去拜祭,并不做他想,还请先生实言相告!”
“我这里没什么实言可以告诉你,你要是想拜祭,去后山纪家公祠便可!”说罢竟拂袖踏入内间去了。一直到杜庞归来,都没有在出来。李攸烨只在外间告了别,带着一丝疑虑,上了马车。
天黑之前,三人在城内找了家客栈住下,陈越照例去停车、喂马,小二将饭菜直接送到李攸烨房间里。趁李攸烨洗手的功夫,杜庞拿出银簪,挨个将菜试了一边,没问题才放心让李攸烨吃。陈越弄完一切,自个在下面吃了,李攸烨知他素喜独往独来,并不招呼上来,只吩咐小二务必拿最好的酒送去。
饭后便沐浴就寝,一宿无话。
第二日清早,李攸烨果真去了后山,纪家公祠。那是一间清雅的庙宇,里面供奉着纪家历代先祖的牌位,有纪程勋的,还有与纪程勋一起被斩的儿子,纪秋龄。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供奉的是娘亲纪为霜的牌位,牌位上的绣金字体明显和别的不同,上面端正刻了一列字:端淑雅仁皇后。李攸烨在位时追封的,可惜,她的娘亲未必欢喜,不过是做给后人看得罢了。
想了想,现在她也不是什么皇帝,就以晚辈身份向这些先人叩首。从杜庞手中接过点燃的香,李攸烨掀开前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来,把香插在供案上。而后,又单独在纪为霜牌位前,跪下,行子拜母大礼。杜庞把李攸烨先前写的祭文递给她,李攸烨将祭文在火盆中烧掉,再次叩拜,而后起身。祭礼结束。
从庙里出来,李攸烨只感觉心情压抑沉重,十九年前,外公纪程勋因为不满颜氏姐弟胡作非为,上了一道万言书,暗讽李戎湛沉迷女色,惹得父皇大怒,将纪家满门抄斩。说起来,她应当算作纪家仇人的后嗣。可是命运偏偏如此捉弄,将纪为霜送入了宫中,送到了父皇面前,生下了她。她替她的娘亲感到悲哀,她能想象当娘亲得知她怀上仇人孩子的那一刻,心里是何等的苦,可是,就算是这样,娘亲仍然选择生下了她,一个母亲的包容心总是惊人的宽广。那段在黑暗中躲藏的日子,李攸烨宁愿她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的孩子,这样,她起码会快乐些。
下山的时候,李攸烨路过了颜家祠堂,那里人潮汹涌,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们争相挤到庙前上香,她冷笑一声,现实就是如此讽刺。见风使舵者总是对风向特别敏感,当年清算颜妃一党时,他们骂她祸国妖妃,如今她儿子即位,屁股一扭又出来歌功颂德。世人的丑态永远被讽刺着,却永远无法杜绝,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人之常情罢了,如果世上都是刚正的人,那刚正的人又往何处寻呢!
本来就对颜氏姐弟没甚好感的李攸烨,在费了好半天劲儿才绕过这座臃肿的庙宇后,更对他们没好感了,当她回头看到杜庞累的直喘气时,不由笑道:“你不是说这条路平坦么,现在好了,比咱上来的时候绕得还多!”
“我也是听人说的,谁知道那位颜舅爷这么有钱,把祠堂扩了这么大,堵在路上,这不是招人恨么!”杜庞叉腰一脸郁闷道。
李攸烨甩开手中折扇,哈哈笑着往前走去,看着天气好,打算慢悠悠地下山,顺便欣赏欣赏这钟灵毓秀的景色,至于那位曾经宠惯六宫的颜贵妃的庙,还真是让人审美无能。
她不知道,在她往回走的那一刻,有个人却跪在纪家公祠里,笑到流泪。手中拿着还未烧尽的祭文余烬,端端正正一个“烨”字摊在掌心,口里默念着:“李游,烨,呵呵,李攸烨,她是霜儿的孩子!哈哈哈哈,纪秋龄,她是你的外甥!头磕得好,磕得好哇!”
“娘,到了!”一个轻灵的女声传来。
“嘘,别吵着先人!”接着被一个温柔慈善的声音打断。
庙里痴笑的人望着出现在纪家公祠里一对母女,有些发怔,那对母女看到地上跪着的中年男子,也有些发愣。
时间似乎经过漫长的凝滞,那女孩旁边的妇人,手中的篮子突然脱手,祭品掉了一地。
“龄少爷!”
“莫慈!”
两人不约而同难以置信地看着彼此。莫慈脸上难掩惊恐,因为跪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九年前就被处死的纪家少爷,纪秋龄。
“哦,你别怕,我没死,当年我被人救出来了!”纪秋龄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忙向她解释。
莫慈闻言,两串泪珠簌簌滑下,跪在地上,喜极而泣:“我就说,我就说,像纪家这么好的人家,老天怎么会忍心让纪家绝后,原来少爷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原来,这莫慈早年就是在纪家为婢,而她服侍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纪为霜。当年纪家遭难,纪为霜被没入宫中,而莫慈则被充入了妓院。她念及纪家恩惠,时常想着来拜祭,只是一直苦于生计,无法前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没想到却收获了意外之喜。而纪秋龄慢慢将他当年如何被救出的事情与她说了。原来,纪家被问斩的前一日,有人以掉包之计将他放了出去,从此隐姓埋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直到后来朝廷为纪家平反,他也未再以真面目示人,一是因为怕连累了那个救他之人,二也厌倦了官场上那种落井下石的勾当。
“我现在是纪别秋,不再是纪秋龄,以后不要再叫我龄少爷了!”纪家的出事,使他看清了官场上的丑陋嘴脸,阅尽了人性的可悲,这才转而向贫苦百姓那里寻求返璞归真的情感安慰,不排除有恨的因素存在,但解脱是大部分吧!
“你呢,这些年你又经历了什么?”
莫慈苦笑一声,将自己的人生起伏也细细道来,仿佛积压了一辈子的石头,当倾吐出来时,竟觉得那是昨天的事了。冰儿在旁边一直细细地听着,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当上官老夫人又一次寻来时,莫慈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是上官景星的女儿,是那个当年一箭射死颜妃的上官景星的女儿,是那个被皇帝千刀万剐的上官景星的女儿。奶奶将她带到江后面前,坦陈了她的身份,因为江后的一道恩旨“但凡所有尚在人世的上官族人,有罪在身者,赦免其罪”,她得以认祖归宗。当时江后拉着她的手,很懊恼地说,她被奶奶摆了一道,临走时却又慈爱地对她讲,不要有恨,因为你父亲是个英雄,只是历史还来不及给他正名!她记住了那句话,她父亲是个英雄。虽然他已不在,但仍让她感觉到十几年都没有过的自豪。
如今又听母亲讲起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过往,小丫头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浸湿,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声哽难抑。
“这是你的女儿,很懂事的孩子!”
“嗯!”莫慈柔和地抚着女儿的脑勺,拍着她细细安慰,眼里都是温柔的宠爱。看了眼纪为霜的牌位,不由地一阵落泪:“可惜,小姐一生命苦,生下孩子的当日便去了,唯一的孩子现在又生死不明……”
“那孩子还活着,我见过她了,长得很像霜儿!”纪别秋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他虽然隐姓埋名,但却时常关注着宫里那个外甥的一言一行,她逊位时,自己焦急之下到处去打听情况,如今见她安好,心也放下了,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似有隐情。
“真的吗?你是说皇上还活着?”
“是!”
“那她现在在哪里?”冰儿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刚走!”
“啊,快去追,凝姐姐,凝姐姐一直在等她!”小丫头撒丫子就往外跑去。
莫慈也追了出去,临去前,纪别秋突然问莫慈:“那个人,过得还好吗?”
“她一直守着小姐!”
“我知道当年是她救了我!”
“她救了您,却救不了自己!”莫慈留下这句话便转头而去。留下纪别秋怔怔地跪在原地。一个情字,当真是伤尽了人心,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愧疚,作为亲人,不该在她们最需要理解的时候,和世俗的眼光站在了一起。可悲而又可笑。而当时的自己却以为那是正义。
直到他身陷囹圄,世俗的眼光没有来救他,他被拉去游街,世俗的眼光却来唾弃他,他才明白,不管他曾经多么和世俗的眼光贴近,下一刻,当他被世俗不容时,他不管怎么样反抗,他都只是一只小丑。
那一刻,他看清了世俗的真面目。它是大多数人用来奴役少部分人的工具;它把所有人的幸福都强制到同一水准上;它自以为是地禁锢着人的思想;用力地戳着离经叛道者的脊梁。可是它忘记了,谁都不可能永远都是大多数人之一,一旦沦落到少数人那里,总会有人起来反抗;它也忘了,拥有同样高度的山,不再是山,不管它再高,充其量只配叫做墙;它还忘了,人会死,但是思想总会活着;它更忘了,既然是离经叛道者的脊梁,它也不会长在和世俗人同样的地方!
所以,她们一直坚定不移地爱着,一直到死,都会这样。世俗对她们来说,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种卑微的存在,如果说,它还敢出来叫嚣的话,纪别秋都觉得,它廉价到自己都不想去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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