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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化名兰凌,流落在与我如今流落的地方,烟花巷里。
我原本以为她已在那场险致家族毁灭的灾祸中丧生。没有料到她还活着,且是以这样与她前世格格不入的身份。我迫切地想要接近她,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不回家去,难道她不知道她的父母都尚在人世?对她有着刻骨的想念?
但她却并不认得我了。无论我拿出怎样的证据与她相认,她都冷言冷语地否认自己的身世。而且最令我痛心的是,她居然有一个固定的恩客。那个人时常来楼里与她相会,甚至偶尔留下过夜。我曾劝解她,“你在这里放纵自己,不怕夫人伤心难过吗?”但她始终不为所动,一意与那人交好。无奈之下,我只有寄信给夫人,寄希望于夫人收到信后能第一时间接她回去。然而我的信前脚刚一送出,送信的差事后脚就跑回来向我回报,路上遇到了强盗抢劫,连带信也被强盗抢走了。我问了事情的详细经过,略一思索,立即去了小主人的房间求证。
我被侍女请进房间,她让我在外间稍等,自己绕过屏风往里间去了。不一会儿,我看到屏风的薄纱上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坐在梳妆台前,手中似握一把木梳,轻轻打理着自己的青丝,画面上的体态丰腴且慵懒。侍女凑近她悄悄说了几句话,她便从妆台前起身,弱柳扶风般绕过屏风,出现在我面前。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襦裙薄衫,葱藕般的玉臂游弋在宽大的衣袖里。那几无血色的瘦削的美艳脸庞,散发着一股冷玉似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颠倒了我此前从屏风上掠得的温软印象。我不由自主敛起呼吸,看着她从我身边掠过,留下一脉淡淡的冷香。
她径直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两扇镂空的菱花窗,放了一束温暖的阳光进来。阳光倾斜着照映在她雪白的脸上,惬意地洒在她松软的发髻上,让她周身上下有了一丝生气。她的头发乌黑透亮,柔顺地垂在腰间,仿佛攀援冷香而生的香草。
“请坐。”她似适应了这怡人的阳光温度,转身冷漠地注视着我。我尽力维持着刚来时的稳重,缓缓走到她旁边的桌前坐下。案上摆着一盘未完的棋局,我目光略一扫过,发现对弈双方呈基本对峙的局面,白子在黑子的攻势下略处劣势。她也敛衣就坐,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屏了屏呼吸,心中下定了决心,就算夫人知道真相后伤心欲绝,也总好过她在这里醉生梦死。
“我会再寄信的,直到夫人收到为止。你抢一次成功,我不相信你会次次成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她牵强地笑了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指着棋盘,对我道,“与我下盘棋如何?”
我虽久疏战阵,但为了与她奉陪到底,也要试上一试。手伸向棋盒,落下稳住颓势的一子。她笑了笑,一边欣赏我这一棋,一边命侍女准备茶水,随后目光便被棋盘全部吸引,专心致志应对我接下来有条不紊的反击。
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局面仍旧僵持不下,我挺直后背放松身子,抬头看向她,她仍聚精会神地审视棋盘,睫毛偶尔颤动一下,在眼睑下扫过一片疏影。诚实的说,我已不止一次惊艳于她出落的美貌,她专注的神态,令我想起夫人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是夫人的美显然局限于门阀高族的家教,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多少有些逆来顺受。而小主人则不然,她像一枝伸向墙外的紫藤花,安静归安静,却意在抵抗全世界的恶意和菲薄。
被她吸引,我先前积累的不快烟消云散,也专心致志地投入棋局当中。一切都运行得如此平静和自然。直到侍女把煮好的茶端过来,摆在桌上,我直觉和经验告诉我,那轻不可闻的颤动之声,显示着她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心里一沉。这时小主人也抬起头来,扔了手中棋子,“下了这么久,也该累了。”说完端起手边茶水,眉舒展,“请。”
我慢慢端起茶碗,掀开茶盖,目光停留在那微黄的液体上,却并不立即饮进。嗅着香味有感而发道,“好香的茶。”
她轻轻刮水面漂浮的茶叶,笑道,“这是徽阳新进的黄山毛峰,味道甘醇,姐姐若是喜欢,我让人给姐姐送去一份。”
我看着她久久未语,她疑惑道,“姐姐在想什么?”
“我想起小时候,曾经和一个小孩子很要好,她也经常煮茶给我喝。”
“是么,”她若无其事地吹着香气扩散,“那个小孩子想必很喜欢姐姐。”我闻到香气中散发出的苦涩味道,经由她的纤手调拌慢慢变得均匀。缓缓答是。这时又有一个侍女进来,将一个绣着紫燕的精致香囊递到她手上。她忙放下茶碗,旁若无人地接过香囊,低头嗅了嗅,欢喜地将其纳入袖中。
我像站在远处,怀着完全陌生的心情远远望着她。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告诫我,或许我真的认错人了。
“刚才说到哪里了?”她随后问我,一派无关痛痒的笑容,“那个小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我继续道,“那个小孩子就是我的小主人,她曾救过我的性命。十五年前,主人家突遭横祸,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小主人也跟着下落不明。”说到此处,我又着意留心她的反应,她无动于衷地饮了一口茶,似恍悟,“原来姐姐是把我当成小主人了。”
“你的确跟她很像,却又不是她。”我有些激动的说,手紧紧捏着茶碗,想必目光也是焦灼且悲凉的。她不敢正视于我,垂目盯着棋盘,随声附和,“是么。”
“是啊,或许她早就死了,”我抑制住心底的悲哀,“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你知道人总是会愿意相信那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她不再做声。
沉默。沉默代表什么,我不知道。我停了停茶,扭头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屋瓦院墙,道,“你大概会好奇,当年府里的人大多都死了,我是如何逃出来的?”我徐徐告诉她真相,“是夫子救得我。你大概料想不到,夫子除了教书之外,还有另一重身份。”
“他是齐王府的细作,奉命进入上官府,监视你爹爹的行动。其实,夫子一早便看中了我,教我读书识字,只为将我培养成他的手下。上官家出事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带我提前离开了上官府。所以我现在的身份,也是一名齐王细作!”我回头看她,她面无表情的低着头,运茶的手僵硬盘在玉白色茶碗上,渐渐有了弓紧的痕迹。
终于,她抬起头来,“你将如此重大秘密告知于我,就不怕我说出去?”
我把话说到此处,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但是看着她隐忍的神态,突然十分心疼。激动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就想同你说说。你不会说出去吧?”
她不自在地扭开头,“自然不会。”
我手指摩挲着茶碗,深深地吸了口气,犹豫道,“先皇无道,杀上官府数百口人,你,最好不要同容王交往。”她突然回过脸来,目中的怒火终于不可遏制地呈露。我愣了一下,但她随后又移开目光,排斥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心里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能做得只有这些了。我缓缓将茶举到嘴边,在饮尽之前,她忽然转过脸来,一把将我手中的茶碗打落。茶碗应声而裂,我没有去看那些使真相暴露的残迹,扬首吃惊地望着她。
她霍然站了起来,十分震怒道,“你既然早发现这茶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拿我当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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