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祭布亦有古怪,寻常绫罗锦缎也不会轻易一点就着,祭祀所用应为玄色与朱红正色的棉葛,如何一瞬便燃起?且火星四溅?”
庆丰帝神色一肃,“叶相以为不是意外?”
叶相道:“春祭事关家国社稷,不可有丝毫马虎。臣虽是猜测,但更不欲有人为谋私利,欺上瞒下,构陷朝廷重臣。”
王元仔细想过,方斟酌道:“祭礼所用皆是礼部与殿中省筹备,交由太常寺专人查验入库看管。所剩除无法保存的牲祭供品外,都按年份安置妥当,由主簿保管钥匙。”
着人去查,存放入库的没有差错,但从头至尾却有十来个小吏接触过这批东西,验收入库时也非有存疑之处。
庆丰帝脸色铁青,他才痛斥胡为荣,转头却发现另有隐情。更愤怒于有人敢在祭祀时动手脚,陷害朝臣。他不介意臣子间争斗,唯有诸臣不睦,才有圣人左右制衡,但以如此惨酷手段排除异己,狠辣之余,竟已不忌律法、不敬神明,他如何能容忍?!
叶相神情郑重,娓娓道:“圣人以仁和治天下,食天子禄而背天子以谋私,为国之蠹,不可轻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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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一重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正房厢庑皆轩峻壮丽,雕梁画栋,描金秀彩。穿堂地上放着大理石底紫檀雕螭的插屏,后头东间暖阁是个小巧玲珑的书房,花梨木大案,各色宝砚笔帖,一整面墙的楠木大书架,落地门窗大开,外头辛夷花盈然而开,亭亭玉立。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程稷满头大汗地冲到父亲程昱面前,“阿爹!圣人……圣人……”
程昱神情平静地一点旁边的楠木交椅,“坐。”
程稷急得团团转,“哎呀!宫里头的消息,圣人已觉出不对来了!那个叶温清!!真真是……”
“你急个什么?!就算圣人把太常寺整个翻过来,胡为荣一样是大不敬。罪不容恕!老盯着这一亩三分地做什么?不如多去替瑜川走动走动,他养好了伤必要在京中再谋个职位。岳家那里你也上上心!他才续了一任吏部侍郎,又是瑜川的亲姥爷,得空了多领着瑜川上门,咱们这样世卿世禄的人家,唯有携手互助,方是长久之道。”
程稷呐呐应了。
程昱也知他这个三儿素来无大才能,庸庸懦懦,训了几句便罢。只道:“你二哥如今不得圣人青眼,随意难说上话。你也这个岁数了,仕途上不见好,家里头的事总要撕撸明白了,省得再叫你二哥操心。”
程稷期期艾艾道:“这不是有大哥么?他方是正经袭爵的,一应庶务也该由他管。儿最多教教膝下几个孩子罢了。”
又分辨几句,“儿只觉得大哥得势不饶人,这些天咱们家行事也太冒险了。那胡……好歹是个举人,还有那么些同年学子在。且胡为荣还有杨家这门姻亲,又与咱们家一向要好,本是极好的助力……”
见程昱面上沉吟,不由胆子大了些,“侄儿胡闹得过了,什么女人没有呢?偏偏要去抢个成了亲有孩子的,还逼死了人。大哥却一味宠着,任他折腾。儿只觉得不值当。”
程昱闻言冷哼一声,“胡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瑜堂侄儿头都被打破了!!程家的长子嫡孙,焉能叫人欺负到头上?!老大若不给儿子出口气,咱们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又冷冰冰道:“寒门薄祚,多是低贱之辈,难出贵子。胡为荣能挣出路来,还不是靠程家提携?他妻族再看重他,又能为他区区四品少卿耗费多大的力气?”
转而沉默一阵,“瑜堂毕竟年轻,不晓得轻重,再这么纨绔不通世务,日后如何继承家业?你打发人去封信,叫你大哥把孩子送回来,我亲自教他。”
程稷脸色变了变,垂着头应是,复又舔着脸道:“瑜川虽养病,也得闲在家。儿没什么出息,唯有阿爹多调教调教他,也好与侄儿做个伴。”
程昱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算是应承,“这段日子叫家里人谨慎些,少生事端。看好了那些人,别让他们乱走动,过了风头就送出去。”
程稷唱诺,笑道:“胡家还要人盯着么?儿只怕有漏网之鱼走,那胡杨氏还是四品诰命,能请旨入宫,又有一女在宫中,若是去求皇后……”
程昱挥挥手,不以为然,“皇后一向谨慎,从不妄言政事,轻易不肯担下干系。那胡氏在宫中仅是顺仪,也不得宠,动摇不了大局。”顿一顿,“胡家还是小心盯着,如有错漏,立即来报。”
又认真叮嘱他,“明日早朝,必有御史弹劾胡为荣渎职之罪,你不必佯装为他求情,劝谏圣人依律严处,不得轻饶。无论旁人说什么,咬死了此事,明白么?”
程稷茫茫然,胡为荣与他们家有姻亲,若不奏请从宽,不是明摆着叫人看出其中猫腻么?口中唯唯应了。次日果然依程昱所言上书,庆丰帝意味莫名地问道:“朕记得程家与他有亲?”
“正因是亲戚,更不能徇私。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胡仲卿?为臣下者不能替圣人分忧,还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实在罪无可恕!”
也有消息灵通的,“胡仲卿有错,却只是一着不慎,为人构陷。又并非蓄意不敬,请圣人体谅宽恕。”
替他求情的跟着附和,“胡仲卿岁岁考绩甚优,任太常寺少卿以来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大不敬,还望圣人念及他为国辛劳多年,从轻发落。”
立马有人反驳,“有功便可抵过么?倘有臣子治理一方,难道就可凭此贪墨受贿么?胡仲卿食天子禄,为圣人分劳解忧乃是本分,怎可凭此求恕?”
庆丰帝不置可否,几位丞相也默不作声。吵吵嚷嚷了半天,众人分做两派,一派以程稷为首,胡仲卿大不敬,要求依律严惩——革职斩首,不可讲丝毫情面;另一派以其妻族杨家为首,
认为这是意外,可惩处,但要从轻发落——最多贬去穷苦之地。
这一场一连吵了数日,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最后廷尉卿程和站出来道:“胡仲卿身为司仪却亵渎祭礼,然实为*,非一力可避免,兼又有数十年功劳。臣以为,需罚,却无需夺以命,革职流放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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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纷纷扰扰,后宫也不平静。
胡青青冒然乞求林云熙一事皇后自然看在眼中,遣人严厉斥责了胡青青一通,不过念在她是替父求情,为人子女不可不行孝,故而只罚了她两月月俸,并未严惩。
诸妃因她尚未承宠,虽有幸灾乐祸的,但面上多是表示同情怜悯。与胡青青同住在云台殿的冯贵人一向厚道,也多照应安慰她。
只尚宫局、殿中省知晓这个不得宠的嫔妃家中败落,愈发苛责作践。伺候她的宫人原就渐生二心,这回因她挨了打,更不将她放在眼里,犟起来还要拌嘴。
林云熙冷眼瞧着,待胡青青实在弹压不住,方暗中叫人敲打一二。又让青菱亲自上门,和胡青青陪嫁的侍女芳儿说了一刻话,送了些小玩意儿去。
第二天胡青青便上门谢恩,只字不提为父求情之事。
隔日又亲自送来不少她闲时收的雨水、露水,又一日奉上亲手所抄写的经卷。
林云熙到第三天才见了她一面,请她用了一杯茶,淡淡几句。
如此,胡青青的日子终于稍稍好过了些。殿中省也不再那么克扣她的分例,宫人们不十分安分,面上也能过得去。
庆丰帝近几日忙得焦头烂额,不曾召嫔妃侍寝。到后宫来不是去皇后那里坐一会,便在昭阳殿休息。林云熙丝毫不提胡青青,唯抱来儿子与庆丰帝玩闹,尽力逗他一笑。
忽一日他问起,林云熙也只含笑道:“她能为父冒死求情,可见本性不坏。妾身听闻有子女为不被父母拖累避之不及,念她孝心可嘉,略伸伸手罢了。”
因胡青青只比从前勉强好过上一点,庆丰帝也不甚在意,只当她略施善心,一语便带过了,转头去逗儿子。
之后又两日,胡青青再次登门,跪拜叩首,求林云熙救其父一命。
林云熙沉眉不语,端茶送客。一连三日,胡青青跪求不止,直至第四日上,方才松口,“此案关系甚大,若有隐情,你可告知于我。然而嫔妃不能妄言政事,我并不能十分保证。”
胡青青喜极而泣,“其中确有冤情!妾身父亲乃是得罪了程家,方有此牢狱之灾!!”复又跪道:“昭仪大恩,愿听妾身一语。无论救不救得父亲,妾身必结草衔环以报。”
原来那胡为荣出身寒门,其父虽未出仕,却拜于名士门下,在州内颇有名望。程家旁支任该州刺史功曹,闻其声名,起了相交之心,便以庶女嫁与。后来生了胡为荣,悉心教养,寒窗苦读十余年,入科考试,果然一举成名,先帝亲点为进士,授予翰林官职。胡为荣才华出众,人品好,长得又不坏,没多久就被杨家嫡支的三房看重,把嫡出的二女儿嫁了过去,而胡青青正是胡为荣膝下第四女。
恰逢沐休,胡为荣便带着妻儿往城外踏青,不想骑着马才从庄子上走出几步,前头一人连滚带爬地摔在他马下,着人拿起来一看,好么,竟然是老家的亲堂兄!再一瞧,堂兄晕了,布衫上黑湿一片,手一摸,竟然背后给砍了一刀,都是血!
哪里还有心情去踏青,连忙抬回庄子请大夫治伤要紧。过了几日堂兄醒了,扯着胡为荣就叫他救儿子。胡为荣问了半天才弄明白,那堂侄新中了秀才,又在州上拜了老师,携着妻儿去城里租了两进的小院读书,合家美满。妻子貌美,不知怎地被当地知府家的纨绔看见了,硬是抢了去,屋子也连带着一把火烧了。堂侄自老师处回家人都懵了,直挺挺地就躺翻在地。
幸而邻居善心,先头看势不对先藏了他儿子,又把人抬回去,掐人中灌参汤终于弄醒了。堂侄看见儿子,方才清醒回神。众邻里一面去给他爹娘传信,一面苦劝他别去争,那知府来头大着呢,乃是氏族程家的嫡长,当今太皇太后的亲侄儿!
然而夺妻之恨焉能说罢就罢?儿子还矗在面前看着呢!平素交好的士子都不愿替他说情,老师也摇着头无奈,堂侄恨得咬牙切齿,带着本家几个兄弟硬闯了一回,被人乱棍打出来。那纨绔还放言,哪怕人死了也不会放回去!
还叫一帮狗腿子追着打,胡家也不是被欺负了不还手的,小的被打,老的集结了一批人反抽回去。那纨绔得知,更不肯了了,他爹手下护院的、当差的都给拉过来,杀得众人四散而逃,直往京都求救来的。堂叔逃得快,那些人又被堂弟等人引开了,方能支撑到庄子上。
胡为荣只得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是庶子,都不是读书科举的料,只叫按着封荫出仕。唯有这个本家堂侄于读书一道上有天分,他也着意培养,拉交情攀关系地给说拜了名师,只盼堂侄争气能出头,接了他的班再好生接两代下去,胡家方有昌盛景象,才能长长久久。
这一下是要断他基业,胡为荣安能肯?然他母亲为程家女,他官途顺坦,程家也多有照应。两头都不能轻易取舍,胡为荣便想着先与程家交涉,先还人,他堂侄纵然吃亏,媳妇回去了,也留个余地,哪怕以图后报呢!总比如今好些。
程家那头应了,还帮着找被追杀不知逃去哪里的人,那个纨绔也被勒令还人。不想堂侄人是找着了,却已死了!按程家的说法是失足从山上跌下去死的,那被抢的妇人受辱,开始还没想着自尽,如今看到丈夫尸体,睚眦欲裂,跟着一头碰死了!
这回就是胡为荣再想隐忍,也忍不住了。好好一个后生,被杀夺妻,他自然要程家给个说法!
程家原是一直退让,诚诚恳恳地道歉,愿意赔偿,那纨绔也叫人惩了家法,发落去本家。人已死了,胡为荣心头再恨,再怀疑堂侄之死,程家都这样低的姿态,还愿意在仕途上提携他,又有母亲在上头施压,只能按捺下来。
胡为荣能坐到今天的位子,深谙为官之道,更不是只会避退隐忍之徒。然而程家势大,即便要图谋报复,凭他如今的权位,只能细细谋划。平日又极尽谨慎小心,不肯叫任何人揪了他的错处。
还不等他有所行动,春祭当日,他焚烧祝文时火燎至祭台,烧着了一旁准备祭祀的元宝,当即下狱。
胡青青哭诉道:“幸而妾身舅家尚能看顾一二,否则母亲也不能将消息传进宫来。妾身父亲冤屈,还请昭仪相救!”
林云熙凝眉冷道:“纵然你父与程家起了龃龉,你怎知是你父冤屈、程家陷害?”
胡青青怔了怔,垂首啜泣道:“妾身父亲近日除了程家,并为与人交恶。且母亲言,家中奴仆曾见到程家仆人在家门外窥视……”
见林云熙依旧满面冷凝,咬一咬牙,又道:“妾身宗族里已被人封了口,家中多次遣人去问,都只说没有此事,族中安好!可妾身那一位堂叔,还藏在妾身母亲的陪嫁庄子上休养!”
林云熙若有所思,缓缓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依旧不是确凿的证据!程家与太常寺有什么关系……”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想起太皇太后!
这一位执掌后宫多年,尚宫局殿中省中不知多少心腹,太常寺祭品皆由此来,若先前领去的祭品就有问题呢?再以程家世家底蕴,借此让胡为荣背上大不敬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
林云熙心头砰砰直跳,恍然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微微平息心绪,便转了语气,温和道:“我会设法让圣人知道此间隐情,但你父亲到底如何,非你我嫔妃之身可以置喙。”
胡青青心下稍安,拜谢道:“但凭昭仪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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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胡青青露了口风,林云熙斟酌着是否要全盘告知阿爹林恒,那厢林恒已命人递进消息来——廷尉卿折中求情,胡为荣狱中病重!
再把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争执一一浏览,两下相合,豁然贯通!
心头不由发冷,胡家好手段!好计谋!
夺妻杀人,还灭口!事后却先作出退让的姿态,让胡为荣放下直接报复之心,然后在其未能搜集证据弹劾程家之前,一举将胡为荣下狱。再一面指使程家人要求严惩胡为荣,一面凭程和廷尉卿的职权使其病重,最后复而求情,不求依律斩首,流放即可。
胡为荣在狱中坏了身子,流放路上出什么意外,便与程家没有丝毫干系。
庆丰帝虽查出猫腻,却不知其中缘故,纵然疑心程家为何开始死咬着要严惩胡为荣,但程和那一句出来,也只会以为程家是以退为进,才引众臣争执不下,最后恰好有个折中之法,可保全胡为荣性命。
一旦胡为荣流放,程家便可缓缓处理收尾,掩饰得不着痕迹。
退一步讲,就算庆丰帝觉察程家行事怪异,发现端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届时诸事已定,庆丰帝还能为寒门出身的胡为荣向程家讨个公道?!
已是快三月的天,林云熙额上冷汗涔涔——朝堂倾轧,凶险至此!!
然而又极为振奋,此刻一切尚未成定局,只要庆丰帝知晓隐情,程家为一纨绔子弟追杀学士举子、谋害朝廷重臣之大罪便逃无可逃!!
程家已渐失圣心,再施一笔,更要落在悬崖边上。太皇太后纵有千般筹谋、万般打算,没了程家便都是空谈!!太皇太后能下狠手害她的孩子,如今她釜底抽薪,毁了程家,叫她万事成空,远比杀了她更解恨!
心头的兴奋几乎叫她觉得战栗,只要想到程家破败寥落的景象、只要想到太皇太后满脸灰败,她就觉得无比快意!想也不想就拽了纸笔欲写,醮了墨水的笔尖饱和,才碰到纸便氤开一道乌黑的墨迹。
正是此刻,孩子哇哇的哭声传进耳中,她回头,榻上的儿子折腾着小手小脚,睡醒了。
手中的笔不知为何陡然滑落,她脑中蓦地想起很多很多,最后只变作一个明晰又冷冽的念头:程家会这样倒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这一章更得很晚
这章花了很多很多的精力,涉及方方面面很多,情节布局也写得很吃力,因为不想拆开写,多以隔了好多天才更,向等更得亲说抱歉。
真的非常抱歉。
我不是专业写手,码子速度烂,希望支持我的亲们多多包涵
尽量隔日能更,但现在都是6000+的大章,有分量的情节多了,有时候力不从心,请千万见谅
万字更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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