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父子俩的关系竟比从前更好了。
上一场雪还未化完,又是一场雪下来,都快入春了,天却格外冷,连殿中省都派人到各宫去请罪,去岁备下的炭火不够用了。庆丰帝先不提,给太皇太后、皇后还有一应皇子帝姬和主位嫔妃的都是上等的银缕炭,烧起来比次一等的红罗炭暖和,却没有一丝烟味。但这炭火难得,不是想要就有,都是殿中省按着分例提前备好的。寿安宫、重华宫、昭阳殿……宗室里的亲王不少,他们的妻妾儿女得了封诰的也有分例。这其中固然只会多不会少,然而又要先紧着圣人,又要供这么多人,庆丰帝那里又爱拿日常用度赏给近臣宗亲,加之今年冷的天数多,殿中省就是再有准备,这炭火还是渐渐告罄了。
红罗炭虽要好得一些,但用的人也着实多了,宗室里只要够得上有个爵位,自然都不会少,宫里也有嫔御女官要顾。那些氏族权贵往年也多向殿中省暗中买一些上等的炭火来用,如此一来,便更少了。而再次一等的青罗炭,烧得不那么热不说,还有些气味,虽然能用香料掩盖,到底不是上品,寻常富贵人家多用此,殿中省却是拿不出手来的。
皇后颇为不耐,她才为顺芳仪的事烦心,一时三刻竟找不出个由头拿捏她,连太医那里都防得密不透风,直叫人头疼。遇到这糟心事更是厌烦,看遍诸妃,也就林云熙与丽修容尚能拿两分主意,问道:“两位妹妹怎么看?”
林云熙也是惊讶,殿中省掌管皇家日常事务,一应的膳食、库存、织造、农庄等具由其理事,炭火更是寻常之物,按理说是不该有不足的,即便有,也该早早就去采买补充了,竟要到向各宫请罪的地步,着实是殿中省失职了。
不过这事儿不归她管,殿中省一半挂着前朝,好坏都是庆丰帝的人,皇后还能置喙一二,她来说话就不妥当了。殿中省向来只对圣人负责,眼下迫不得已来求皇后,她又何必越俎代庖?只道:“殿中省做事一向勤勉,此番请罪大概是真有为难之处。依妾身看,便叫他们寻个法子来补救,不得短了宫中与宗室们的用度,将功抵罪也就是了。”
皇后并不满意,林云熙已经道:“妾身宫里装着地龙,倒不大用炭盆取暖,殿中省发放的分例多还存着,便不必再送来了。”她唇边含了一缕似笑非笑的意味,徐徐道:“也算妾身替娘娘分忧,省下一笔开销。”
皇后神情微微一僵,倒不好再开口了。那边丽修容也淡淡道:“妾身常与孩子们一块儿,殿中省只要不缺皇子帝姬的份,我的也不必给了。”
皇后一梗,压下心头的不快。她不想管这事儿,就是打算叫这两人出个主意,将来若有什么问题也好推得一干二净,却不想一个两个都这样狡诈!勉力维持笑容道:“两位妹妹诞育皇嗣有功,短了谁都不能短了你们的。”
偏偏张婕妤是个没眼色的,听皇后这样说忙连连称是,神色居然带着几分傲慢和得意,道:“很是很是!皇子们都是天家血脉,别人是万万比不上的。皇子生母辛苦抚育,自然也比那些尸位素餐的高贵得多了。”
皇后唇角一抿,只觉得刺心,耳边都火辣辣的,目光中已然带了几分冰冷的怒意。
竟还有奉承张婕妤的,甄容华满脸笑意地迎合道:“可不是。张姐姐诞下皇长子劳苦功高,宫里谁不知晓?都盼着姐姐好,怎能短了姐姐的用度呢?”
林云熙简直哭笑不得,丽修容更是冷笑一声,懒得搭理。皇后气恨交加,这样两个蠢货,也被她们坐到如今的位置,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也无力与殿中省费事纠缠,冷冷道:“你们管着宫里的皇家的吃穿用度,办不好差事是你们无能!昭仪修容体谅你们辛苦,我便给她们这个面子,去回你们主事的话,他若能将功折罪,这事儿就算了。”
那来回话的内侍小心翼翼道:“谢娘娘体恤。只是……敢问娘娘,该如何将功折罪?”
皇后道:“些许小事也来问我?罢了,殿中省想必遇到过这样的事儿,按着例走就是。往常怎么办,如今也怎么办。只记得一条,不可再出岔子!”
那内侍战战兢兢去了。
殿中省一干主事忖度皇后的意思,是不想此事闹大损了颜面,能混过去就混过去,反正再支撑上个把月天气暖了,自然无人再来关心还有没有炭的问题。便打算按照常例,从账中支钱到外面去采买,等这风头过了,再从别的收益里挪钱过来填平了就是。
只是岁寒难捱,红罗炭多供权贵之用,朝臣们过冬要买,巨富商贾一样也买。不仅如此,殿中省还要供那闲散宗室、嫔妃命妇、宫女内侍,连差一点的青罗炭、黑水炭都不够用,需要的量大了,却不想臣子家里也有奴仆婢子,寻常的富贵人家也少不得买些炭来过冬,本就因天冷炭少价钱上浮,惹得不少人抱怨,如今殿中省又插了一手,这炭火竟足足贵了一倍,还供不应求。
御史台闻风上奏,弹劾殿中省渎职,以权谋私,与民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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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省是皇帝亲领的僚属,除了圣人、诸相和皇后,不受朝中任何人节制,又掌着皇家、天子用度,可以说是庆丰帝的半个私库。然而御史台却是不忌讳的,往常殿中省出个一星半点的毛病,御史们也就睁眼闭眼过去了,毕竟要给圣人面子,只要不做得太过,都可以通融。但这回却因炭价暴涨,有不少家中不富裕的买不起炭、冻死了人,已有人将卖炭的商人一状告到了京兆府。
新任的京兆尹才替了上一位被贬官的不到两个月,正是战战兢兢、万分小心谨慎的时候,不料接了这么一桩案子。要说卖炭的商人也不算错,他是从外地进了炭到京中贩卖,炭火供不应求,他又要赚取利润,价格自然上浮;上告的百姓更是委屈,往年这样的价钱能买到一家人够用一年的炭火,今年竟连半数都买不到,家里幼儿老人受不住,冻死了儿女老父,满腔悲愤痛楚,自然是将那卖炭的商人恨之入骨。
京兆尹左右为难,判哪个都要落下骂名。御史台多为清流、氏族,最好一个清名,恨不得以身正道,能在青史上落个忠谏之臣的美名,闻得消息,拐弯抹角得查到了殿中省,便立刻上奏,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只把殿中省骂成了弄权营私、祸国殃民的奸佞小人之流。
庆丰帝在朝上听了气得脸色铁青,偏偏御史上奏,皇帝是不得打断的,不然被记史的起居郎写上一笔,就是抹不掉的污点了。只得冷着脸听完了,还要谢御史谏言。殿中省主理内监秦云慎本是庆丰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早年更是在庆丰帝身边伺候的,消息如何不灵通,才下了朝就往立政殿请罪去了。
庆丰帝正是气头上,将秦云慎骂了个狗血淋头,气急了一个茶盏砸下去,将人头都砸破了,血流了一碗,又是热水,半边脸肿得老高。
秦云慎一个劲儿得磕头请罪,连血流进眼里也顾不得擦。庆丰帝终究记着他侍奉多年的情分,一时也不欲换个不趁手的人来使唤,冷冷道:“你素来忠心,朕念你往日功劳,降你为少监、罚奉三年,三日之内给朕一个交代!若再有什么过失,你直接去暴室服役吧!”
秦云慎如何听不出庆丰帝言下的维护之意?按殿中省的配置,有监一人、少监二人,御丞二人,但具体的事物却是由手下的主簿、管事去做的,他领着十来个主簿、管事,占了殿中省的大半江山,又是众人皆知的圣人心腹,做监与少监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今日推个能顶罪的人出来,这件事儿就算揭过了,哪怕来日有人坐了他如今的位子,还不是个空架子,事事都要受他节制?再者,殿中省是圣人说了算,降一级还是升一级不都是圣人一句话的事儿,眼下为了庆丰帝的颜面吃个亏,还怕日后圣人不用他么?况且庆丰帝压根没有要放弃他的意思,不过是为了避一避风头罢了。
心思一转,又想起是皇后先说了要按往年的例办事,暗暗冷笑数声,若不是去问了皇后,他未必不会来向圣人讨个主意,如何会落到今日的下场?皇后那里倒是好推诿,她连本分责任都不必担,偏偏又是皇后提了这么一句,叫殿中省都跟着吃排头!
秦云慎受了庆丰帝一顿训斥,心头怨气未散,这样一想,更是生出三分狠毒的心思来,顺着庆丰帝的话,连连叩首道:“都是奴才疏忽大意!底下的主簿管事得了皇后娘娘的话,竟任意妄为、与民争利,是奴才的错!”
庆丰帝一愣,“皇后?这与皇后有什么干系?”
秦云慎心道有戏,不敢添油加醋,谨慎着分辨道:“先前宫里炭火不够,奴才请人往各宫请罪,问皇后娘娘该如何处理。皇后娘娘说,叫奴才们照着往年的例子就是。”抬头看了庆丰帝一眼,道:“这样大的事,娘娘必定知会过圣人,圣人又无其他旨意,奴才才敢叫他们取了银钱去采买。”
庆丰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皇后竟一句都不曾与他提起!冷厉道:“给朕说清楚!”
秦云慎心里有些着慌,面上倒十分稳得住,忙俯身道:“奴才不敢!内宫之事,奴才不敢妄言!”他亲自见的那个去回话的内侍,自然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事涉后宫嫔御、天子内帷,哪里是他一个做奴才的可以轻易言谈的?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多一句嘴。
庆丰帝道:“说!朕赦你无罪。”
秦云慎方小心翼翼将那日的情形说了,连林云熙丽修容张婕妤等的话都讲了一清二楚,不敢有半分遗漏。
庆丰帝面色阴冷,沉默了良久,冷冷道:“下去吧。”
秦云慎连滚带爬得退出了殿门,被外头冷风一激,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满头的血迹半干,衣衫上一块深一块浅,半边脸颊肿着,额头上也因磕头磕得红了一大片,不远处戍守的羽林卫侧目看过来,巡逻的禁军、走动的内侍宫女也低低瞥他几眼,他丝毫没有掩藏隐瞒的意思,只有叫所有人都看见圣人严惩了他秦云慎,才能维护圣人明君圣主的名声。他越凄惨,就越证明圣人的公正严明,只要能护着圣人的英明,他的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皇后,那是七日前的事,据他所知,当天圣人便到重华宫去看了皇子和帝姬,若是那时皇后不曾提起,那就是蓄意插手朝政、欲分天子权柄——殿中省是圣人的,皇后这般,岂不是戳中了圣人的忌讳?要是她再推诿责任,委罪于人、刻毒阴晦是跑不了的!
秦云慎冷笑一声,慢慢出了宫门,心里的怨气才缓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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