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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昭骤然眸光如雪,冷冷的看着她。
叶轻歌仿若未觉,“以侯爷之智,如何看不懂帝王之心?我知道侯爷忠孝节义,但并非愚忠之人。隐藏锋芒避免祸患乃智者所为,但若如此依旧无法避免兔死狗哼鸟尽弓藏的命运,侯爷难道就甘愿坐以待毙?”
容昭眯了眯眼,仔细看着身旁这个女子,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越发浓厚。
叶轻歌依旧闲适温柔的微笑,“其实侯爷想解除婚约不必那么麻烦,只需吩咐一声,小女子自会达成侯爷心愿。”
容昭眉头微挑,眼神越发深邃。
这个女人…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叶轻歌没否认,“是。”
容昭脸色越发晦暗莫测,“为什么要对容莹赶尽杀绝?”
“因为她要杀我。”叶轻歌平静的叙述,浅浅的笑。“只是我命大,活了下来。所以,该死的自然就成了她。风水轮流转嘛,这个道理,侯爷懂的。”
容昭抿唇,讥嘲道:“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心思这般深,手段如此毒辣。”
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微的失望,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本侯以为你一介女子,在先未婚夫已死又遭退婚,这辈子也就毁了。但现在看来,确实本侯多虑。以你不动声色就能借刀杀人甚至将百年名门公府连根拔起。单单这份谋略和智慧便胜这世间千百男儿,又岂能畏惧小小一个退婚?”
叶轻歌神色清淡,唇边笑意柔和。
“侯爷夸奖,小女子愧不敢当。”
容昭哼了声,眼神却越发的沉。
“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叶轻歌微笑自若,“侯爷何以有此一问?”
容昭脸色不大好,“叶轻歌,别在爷面前装蒜。你若单单只为报仇,没必要拖卢国公府下水。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的?”叶轻歌轻笑了声,目光有刹那的遥远又迅速回笼,脸上笑意微变,却莫名的多了几分压抑的深沉。“为了好好的活着。”
容昭一愣,皱眉看着她。
她静静的坐着,车内没有光线,只靠着随着马车行驶而时不时晃动窗帘透过月色的微光打进来,照见她眉目沉静如水,眼若幽潭。
沉静温雅,高贵美丽,优雅从容。
这世间泳衣形容女子美好的词语仿佛都可以放在她身上。
典型的大家闺秀,符合所有贵族女子该有的矜持和端庄。
这个样子的她,与记忆之中那个美丽俏皮偶尔乖张无理取闹的少女没有丝毫想象之处。
然而无数个双目交接的瞬间,熟悉至骨髓的言行举止,都让他恍惚产生了错觉。这个女子,仿佛跳跃了时光河流,与九年前那个宫装娉婷而来的绝艳女子重合,刺进他骨血深处,无法拔出。
是了,她不像鸢儿,她像燕宸。
褪去青涩俏皮外表下高贵雍容的燕宸公主。
他怎么忘了?
他的鸢儿,是一国公主,自幼受宫廷礼仪熏陶的天之骄女,骨子里天生就流露出那般优雅而慵懒的姿态,她本该是如此。
只是跨出了皇宫,她不愿被公主的身份束缚,才犹如一个调皮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
然而自那晚以后,他的鸢儿,就只能出现在梦中。那般遥远而茫然的对他微笑,而后又愤恨决然离去。
他眸子渐渐暗淡了下来,似乎累及的靠在车璧上,没有再说话。
叶轻歌回过头来看着他。
往事重重随风散,我早已脱身而出,你却还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这到底是缘还是劫?
马车停在望月楼门前。
叶轻歌掀开窗帘向外看去,邱陵乃天子脚下,北齐首都,繁华自然可见一斑。虽已是亥时,望月楼的灯火却并未歇下,在夜色中装点昭示着独属于它的繁华和热闹。
下了车,容昭就带着她直接上楼进入了雅间。
关上门,容昭就道:“爷时间紧,有话快说。”
叶轻歌回头看他一眼,“侯爷不是有话要问么?”
容昭冷冷的看着她。眸光现出一抹厉色。
“宋至修怎么死的?”
叶轻歌抿唇沉默,好半晌才淡淡道:“侯爷不是都清楚了么?”
容昭眼神更冷,“这么说那些谣言都是真的?你和宋至贤有私情?”
他怎么看眼前这个女人都不像有头无脑的花瓶,以她的聪明和眼光,怎么会看上宋至贤那个花花公子?
他皱着眉头,“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
嘲讽从唇边溢出。
叶轻歌眼神淡淡凉薄。
那年楼氏带叶轻歌去祭拜她的生母,回来的时候与宋至贤巧遇,这的确不假。
宋至贤长得风度翩翩又惯会风月手段,叶轻歌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千金小姐,不被他所迷才怪。
楼氏见缝插针,煽风点火,哄得叶轻歌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不顾世俗礼教一心痴恋宋至贤意欲和宋至修悔婚。不过到底是名门闺秀,虽然对宋至贤痴迷,倒也没做出什么违背妇德礼教之事。
但长就这样偷偷摸摸的约会,宋至贤就有些不耐烦了,哄骗叶轻歌与宋至修解除婚约,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证会娶她。
叶轻歌到底年纪小,天真单纯,再加上有楼氏别有居心的宠着,很快就被两人说服了。
她主动约宋至修见面,但情况很糟糕,几句话下来宋至修就察觉了她的小心思并且已经和他弟弟有了私情。作为未婚夫,无论对叶轻歌有没有感情,于他而言,都是奇耻大辱。
况且当时他本就在病中,一经这刺激,当时就咳出了血。
叶轻歌吓坏了,糯糯不敢上前。
这时候宋至贤假装上前劝慰,兄弟俩很自然的发生了争执。推搡之中,宋至贤似乎不敌,后退了几步。叶轻歌见情郎受伤,连忙就迎了上去,然后皱着眉头准备质问宋至修。不妨身后宋至贤忽然推了她一把,她惊呼一声,还来不及反应,直接就向宋至修扑了过去。
宋至修刚好站在河边,被这一扑,一下子就重力不稳,扑通掉在了河里。
原本叶轻歌也是要掉下去的,关键时刻,兰芝出现了,一把拉住了叶轻歌,破坏了楼氏一石二鸟的奸计。
宋至修本就重病在身,春日里湖水又冷,掉下去没人施救,很快就淹死了。
后面,自然是众口铄金百辞莫辩。
楼氏说叶轻歌和宋至贤有私情被宋至修发现故而起了歹心欲杀人灭口,还拿出两人私会的证据信件,铁证如山。
长宁侯震怒,当时就踹了叶轻歌一脚,还欲用家法打死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楼氏适时的阻止,不为别的,如果就这么打死了叶轻歌,那这件丑事就会被曝光。叶轻歌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若传出她私德有亏的谣言,便是她这个继母不称职。一个不称职的母亲,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所以,她的女儿叶轻眉也会跟着被连累。
所以她那时候才想让叶轻歌和宋至修一起死了,到时候就说两人游湖不慎意外而死。
反正都是未婚夫妻,又下了聘礼,不日就会大婚。
北齐民风开放,虽对女子有所约束,但也不至于太过保守封建。有婚约的男女双方私下里见面其实并不算太过,所以若叶轻歌只是和宋至修见面而意外身亡,那可她的闺誉没半点关系。
但若叶轻歌实在长宁侯的棍下,性质就大大不同了。
首先,安国公府那边该如何交代?
好歹叶轻歌是安国公夫人的外孙女,即便犯了这样的大错,也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把人给打死了了事。最后闹大了,也是两府没脸,楼氏也落不得好,说不定还得被老夫人迁怒。
她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所以尽管再不愿,还是得保住叶轻歌的命,只是她不能继续呆在侯府做长宁侯府的嫡长女了,而是被赶去水月庵,独自过凄惨的下半生。
楼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只要没人跟她女儿挣荣耀富贵,留叶轻歌一条命也没什么。
只是她没想到,眼看早已名声尽失这辈子也没出路了的叶轻歌,居然会那么好运,能得先帝恩宠嫁给容昭,才会有了后面的刺杀。
至于宋至贤为何会和楼氏合作?
很简单,一个想拔出眼中钉,一个想做广陵侯府世子。
宋至贤虽然是广陵侯的儿子,却并非广陵侯夫人所出,乃是广陵侯夫人的心腹丫鬟所出的庶子。
生母没了,自幼养在广陵侯府膝下,再加上广陵侯就这么两个儿子,自小自然过的是金樽玉贵的生活。
人心贪婪,*总是无休无止的。
长期生活在宋至修的阴影下,而且又自卑于庶子的身份,宋至贤又历来自负并不属于宋至修,有野心也很正常。
而那件事发生后,楼氏和宋至贤自然不希望暴露自己,很默契的共同收拾残局,将所有罪名都泼到了叶轻歌身上。
叶轻歌百口莫辩,只能凄冷的被赶出家门,幽居庵堂。
但楼氏放过了她,江忆茗却不愿就此放过,借着让容莹送她的名义趁机下杀手。
显然,策划那件事,江忆茗也有份,不然以安国公府的实力,如何会被楼氏和宋至贤蒙在鼓里?
楼氏倒台,江忆茗如何不急?
真正的叶轻歌早就死了,重新活过来的,便是附体重生的她。
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
闭了闭眼,叶轻歌整理好情绪,回头浅笑。
“我以为侯爷应该不会关心这些小事。”
容昭嘴角勾起弯弯的讥嘲,眼神渐渐沉寂下来,然后掉头就准备走。
玄瑾忽然推门而入,神色凝重略带异样,瞥了叶轻歌一眼,才低低道:“刚传来消息,兰芝死了。”
叶轻歌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容昭回头,怀疑的看着她。
“你…”
他怀疑这事儿是叶轻歌做的,毕竟他正在调查她,杀了最了解她的人,对她更有利。可她这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叶轻歌已经大步上前,眉峰冷厉,平静而威严的说道:“带我去大理寺。”
玄瑾惊讶。
容昭则是震动。
他用一种不可思议和熟悉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一瞬间散发出无尽威严的女子,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大燕上庸城护城河畔对他疾言厉色指责一通然后掉头居然离去的少女。
如此的相似…
这也是巧合么?
不,他不信。
叶轻歌那句话一出口就皱了皱眉,然而下一刻,容昭已经抓住了她的双肩,眼神深如墨,隐约几分颤抖和小心翼翼。
“你不是叶轻歌,你是谁?”
叶轻歌微颤,平静的微笑。
“侯爷说笑了。”
容昭这次却没有被她的笑容给忽悠过去,他眼神带了几分探索和迫切,以及绝望后的微微希冀。
“告诉我,你是谁?”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以至于向来冷静的玄瑾也不由得微微发愣。
“世子?”
“出去。”容昭低吼一声。
玄瑾又是一怔,随即默默的走了出去。他知道,世子是要他稳住外面那个叫画扇的丫鬟,不许她进来。
门关上。
容昭死死的盯着叶轻歌,眼神似皴裂的冰,翻涌着无数记忆。
那一夜的如水月色浸没眼底,那一夜满河的花灯在脑海闪烁,那一夜她温柔微笑的容颜无限放大,跨越了时间,彻底与眼前之人重叠。
他慢慢瞪大了眼睛,双手在颤抖。
“你…你是鸢儿,你是鸢儿!”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由不确定变成了肯定,双手更加用力的箍着她的肩膀,眼神亮得出奇。
“你是鸢儿对不对?你还活着…”
他激动的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刻入骨髓深处。
叶轻歌完全愣住,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香,熏得她脑子有些混乱。然而理智依旧战胜了情感,她伸出手去,就要推开他。却听见他在耳旁低低呢喃,“鸢儿,我好想你…”
叶轻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眶莫名的酸涩。
谁的谎言信手拈来,谁的记忆日久弥新。
谁的仇恨深入骨髓,谁的深情永垂不朽。
……
容昭,为什么,我遇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你?
当千帆过后,我心已老,纵然面对你如此深情厚谊,也只能相见不相识。
她闭了闭眼,轻轻而冷静道:“侯爷,您认错人了。”
清晰的声音传来,容昭身体刹那僵硬如石。
叶轻歌已经推开了他,后退一步,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不卑不亢的对他微笑。
她的微笑是利剑,将他方才升起的希望和喜悦刺得残破不堪,血肉淋漓。
容昭眼神痛楚,踉跄的后退两步。
不是,她不是鸢儿,不是…
苦笑一声,他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画扇立即走了进来,看见背对着窗神情似乎有些遥远的叶轻歌,试探的唤了声。
“小姐?”
叶轻歌垂下眼睫,神情自若。
“回去。”
这个时辰再去大理寺显然不太可能,至于兰芝的死,相信容昭会处理。
走出房间,便看见容昭居然没走,而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站在回廊上,遥遥望向远方。
叶轻歌一愣。
容昭开口了,声音有些低哑。
“刚才…很抱歉。”
叶轻歌又是一愣,没有说话。
容昭没回头,而是转身,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我送你回去。”
叶轻歌抿唇,目光静谧。
……
车轮压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叶轻歌坐在马车内,听着车外踏踏的马蹄声似乎有节奏的前行。
她有些恍惚,当年那个神采飞扬骄傲自负的少年,何时变得如此忧郁而悲伤,空洞而绝望?
他有他的铁马江山,有他的功勋卓著,有他的前程锦绣,不该为了她这个从未对他用心的女人如此颓废丧志。
……
马车来到长宁侯府。
容昭一拉缰绳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烫金的门匾,收回了目光。
早已听老夫人吩咐在门口等着叶轻歌归来的红楠一看见他,怔了怔,连忙布下阶梯,恭敬道:“奴婢参见侯爷。”
容昭看了眼正在下车的叶轻歌,淡淡道:“长公主离世,你家小姐受了不小惊吓,需静养,若没大事,切不可叨扰,明白了吗?”
红楠一愣。
叶轻歌已经下了车,礼貌的接过话,“多谢侯爷相送。今夜事出紧急,耽误侯爷不少时间,现下夜深露重,侯爷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女人,永远对他如此客气疏离。
脑海里浮现起另一张脸,除了初见,她乖张肆意活泼开朗,回归于宫廷后她优雅高贵矜持沉静,虽说拘束了不少,但也没对他陌生至此。
容昭眼神微暗。
当真是他太过思念鸢儿,才会产生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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