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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辎回京,尚未上任便被圣上从大理寺右寺丞提拔为大理寺左少卿,按制为正四品,他上头的大理寺正卿一直抱病在家,右少卿又居于其下,管不得他,唐辎回京为官不仅未被降级——毕竟照着旧例,京官外放品级要往上升一升,若是外官入京,能否保住原有的品级都是两说——还连升两级,从正五品的地方知府一跃成为正四品的大理寺首脑……
呵呵……唐辎这运道,有说他走运的,也有准备看他笑话的。
朱家既然敢告皇家贵女,哪里又是没有凭仗的?
朱家是京都老牌世家,历经数朝,潮起潮落,门生、故旧、姻亲遍及天下,就连和皇家联姻也不是头一回,只是本朝太\祖马上得天下,又颇为长寿,门阀世家被太\祖打压了几十年,直到先皇朱帝之时,朱帝行事荒诞,不问朝政,世家们才稍稍缓了口气,后来今上登基,因曾借助于门阀世家,对世家虽有打压,却比太\祖时和缓得多,也因此才有了圣上将安义公主下嫁朱家的事,毕竟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只要朱家不造反,圣上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女儿做寡妇吧?
没想到圣上没舍得做的事,安义公主这么干脆就把驸马给杀了。
朱家不疯才怪,尤其这朱诚还是独子,与公主成亲几年了,却连个儿女都没留下,朱家本家嫡支算是断了香火。
临近年关,宫里突然下了旨意,圣上念及父女之情,宣召安义公主入宫,这旨意……其意昭昭——且不说安义公主热孝在身,如今还在大理寺和宗人府与朱家打官司呢,也就皇家这最没规矩的讲规矩人家才办得出这样公然包庇的事。
今年因为这桩公主弑夫的案子,衙门虽封了印,唐辎却还是天天往大理寺跑,直到年三十的前一天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放了假,锁了大门,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骑马回家。
如今他升了正四品堂官,有资格在大年初一的大朝贺上站的靠前些了,想当初他在翰林院,每逢大朝贺都要在露天地里站着,有一年还赶上下雪,雪虽不大,风却刮得厉害,抽在脸上就跟刀子片肉似的,那滋味儿……
不过,端看唐辎此时的面容,却不像是才提拔上来的,倒像是已经做了许久的官,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才一进府,门房上的管事就殷勤地接过唐辎手里的缰绳,“大老爷回来了!”
除了几个正在扫雪的仆役,别的人也想上前,却被管事一挥袖子,“退下,退下!”弓着身子为唐辎引路,“刚才侯爷那边儿传过话来,让您一回来就去明德堂。”
唐辎脚步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最多也就半柱香的工夫,”那管事看了看唐辎的脸色,小声道,“侯爷也是才刚从宫里领了赏赐回来。”
唐辎瞥了他一眼,腊月二十九领赏?便是要赏,也该是小年时宫中颁赐,或是后天一早的大朝贺之后再行赏赐……想想自己这些天所忙的事,唐辎心里有了数,点点头,瞥了那管事一眼,“嗯,你好好办差。”
从明德堂出来,唐辎的小厮小心的看了看他,敏锐的察觉出自家老爷的心情不太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老爷,老爷。”
唐辎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听见小厮的提醒,向前望去,二老爷唐轸带着暖耳,身上披着貂裘,正施施然走过来。
迎面对上,两人拱了拱手,见了礼,唐轸紧了紧衣领,道,“大哥才回来?”又道,“忙朱家的案子?大哥还真是辛苦,前儿我和朱家三房的两个兄弟吃饭还说起这事,朱驸马死的太冤了,一杯毒酒下去,人就没了,啧啧啧——”
唐辎看着这个弟弟,并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他的试探,淡淡道,“二弟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天上又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雪花。
唐轸轻轻一笑,“祖母等父亲等的急了,问怎么还不回来,我便自告奋勇来了。父亲在忙?”
唐辎道,“正看书呢,你动静轻些。我先回去了,今儿好大的雪,衣裳都湿了。”和轻裘重锦的唐轸完全不同,他的官服外面只披了条哆罗呢斗篷。
“哎?大哥穿的也太少了,嫂子怎么不为大哥准备裘衣?来,先穿我这件,我不怕冷。”说着,慢吞吞的就要去解领结。
唐辎忙按住了他的手,“二弟不用客气,你这裘衣是父亲所赐,我怎好夺人所爱?”
唐轸得意的弯弯嘴角,“大哥说的是,这未免对父亲不恭敬。”
唐辎却已经不想再和他扯皮,便道了句,“你进去吧,我回去了。”就走了。
唐轸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正四品又如何?还不是要看老头子的脸色,哈!”
唐辎回到住处,见儿子还在用功,心里很是满意,“天要黑了,怎么还不点灯?看会儿书,也该歇息一会儿。”
唐松道,“早已是背熟了的,不过温习温习罢了。”
雪花站起来看了唐辎一会儿,又卧下了——唐松在炭炉旁边给它铺了个垫子。
唐辎挠挠雪花身上的毛,“你妹妹不是喜欢这狗?怎么又不要了?”
唐松从桌上掰了块点心,雪花闻了闻,张口吞下了。
“妹妹那边的猫要下小崽儿了,怕这两只在一起闹腾,就送过来养几天。”
服侍唐松的两个丫鬟捧了新制的靴子和大衣裳进来,要服侍唐松换上。
唐辎见他这里暖和,劳累了一天就不太想动弹了,便吩咐道,“去把我的衣裳取来。”
唐松问丫鬟,“二姑娘拿来的绒袜呢?”
丫鬟取了衣裳和鞋袜来,服侍唐辎换了衣裳,唐松要给他套上绒袜,唐辎道,“你穿吧,学堂里冷。”
唐松道,“这就是给父亲的,我的穿着呢。”
那是一双青绿色织了一圈松花色万字的绒袜,绵软厚实,唐辎抬脚看看袜子,“这是谁的主意?”只见过穿绒衣的,织成袜子的倒不多见。
唐松也不知道,他看看丫鬟,丫鬟大着胆子道,“是二姑娘送来的,听说如今都在织呢。”
换好了衣裳,唐辎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了,眼看时间已经不早,对儿子道,“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腊月初,太夫人就搬回了庆僖堂,江溆的梅邨正值好风光,她有些舍不得那景致,太夫人心疼她,便没有勉强她跟着,只是不放心她,江溆每日去问安常常被留到吃了午饭才罢,太夫人更将自己的份例拨了不少给她。
听着女孩儿们在东间里说笑,太夫人笑问儿子,“宫里召你去,是什么事?”
安平侯微微一笑,“没什么大事,圣人心疼女儿,特地叫我过去嘱咐一番。”
太夫人听了,“还是安义公主的事?怎么越闹越大了?”
安平侯道,“毕竟是独子,物议纷纷,圣人顾虑了些,我已然和老大说了。”
太夫人点点头,“朱家也不是可以小瞧的人家,你要和老大说清楚。”
“是。”
这时有丫鬟捧了托盘过来给太夫人看,托盘上是一套精工细作的男子衣裳,唐侯爷打趣道,“这是母亲给我做的?”
太夫人嗔了他一眼,笑道,“你呀,你一年到头有穿不完的衣裳,还到我这儿打主意——这个,”太夫人的笑容淡了,“这是给你哥哥的。”
唐侯爷忙安慰母亲,和太夫人说起给自己兄长过继的事,太夫人仍旧有些犹豫,唐侯爷道,“我知道母亲中意辑哥儿,都是我儿子,有什么分别呢?”
太夫人问,“是不是辑哥儿他母亲不同意?和他外祖那边说说呢?”
唐侯爷道,“林氏只有轶哥儿和辑哥儿这两个儿子,她既然不情愿,也就罢了,如今她又有了身孕,也不好太为难她。”
太夫人微愠,“又不是过继给别人家,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多分给她儿子一注家财,她还不乐意了!”
唐侯爷劝道,“如今瑛姐儿在钟家也不容易,她心里烦得很,母亲不要和她生气。”
提起唐瑛,太夫人不免问道,“钟甫回来了没?还在南边儿?”
“这……他镇守西南,如何能轻易回来?”
“瑛姐儿只得了濬哥儿一个,一个儿子,还是太少了!”太夫人皱眉,“我听说钟甫那个姨娘也在南边儿待着?以前是濬哥儿年纪小顾不上,如今孩子都五岁了,该再生一个,要不就把南边那个小的抱过来,让个姨娘养着算是怎么档子事?。”
这后宅之事……唐侯爷自认左右不了女婿宠爱哪个姬妾,便道,“等下回钟甫回京,我和他谈谈。”
太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你忙,可家里的事你心里也得有底,趁着我还能动,不管老大也好,老五也好,你哥哥的事不能再拖了。”
“是,”唐侯爷想了想,试探道,“老大和老四如今是不用家里操心了,老五老六不用说,年纪还小,只有轸哥儿和辙哥儿……”
最了解唐侯爷的莫过于他母亲,太夫人面上一冷,打断了他的话,“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一会儿老大来了我和他说。”又让人去找大老爷来。
太夫人不高兴了,唐侯爷也只得罢了,母子俩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太夫人道,“我知道你是心疼外头的那个,我告诉你,我活着的时候不想看见她,死了,也不要她供的香火,你若是不想我死不瞑目,以后就不要再提她。”
太夫人的声音略有些高,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都不敢吭声了,唐侯爷被下了面子,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原本因为唐侯爷过来而避到西屋去的大太太她们也没了动静,大太太低头笑了笑,二太太和三太太手里捏着叶子牌,尴尬得很,世子夫人肁氏放下手里的绣活儿,招手叫过丫鬟,低声嘱咐了几句。
唐辎带着儿子在庆僖堂外遇见和唐轶和唐辑,互相谦让了一番,唐轶便和兄长并排走在前面说话,唐辑和唐松跟在后头,唐辑身上的大红羽缎白狐皮的披风裹得紧紧,头上罩着风帽,一脸没有睡醒的惺忪样子。
唐轶回头看了一眼,无奈道,“过年学堂放了假,这小子就玩疯了,要不是我叫人盯着他,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胡混,他要是能有松哥儿一半的自觉,家里也不用为他发愁了。”
唐辎失笑,见唐辑耸肩缩脖,蔫儿答答的,没了平时的神气劲儿,叹道,“各人有各人的运道。”
又对唐辑道,“你是运道好,生在富贵之家,却也不可因此懈怠。”
被两位兄长瞪着,唐辑乖乖的应是,等两人转过身去,他吐了吐舌头,低头将披风掀开一条缝,小声道,“别动、别动,小家伙,一会儿就到了。”
唐松低声问,“是什么?”
唐辑把披风一拢,笑嘻嘻道,“给小丫头们带的好玩儿的。”
兄弟三人到了庆僖堂,二老爷和三老爷也只比他们快了一步,唐辑给父亲和祖母请了安,便溜去了东屋,给江溆看他拿来的东西:一只毛色淡黄的小猫崽儿颤颤巍巍的从青狐皮的手捂子里爬出来,可怜兮兮的叫了两声。
姑娘们呀了一声,都围过来看,“这是哪里来的猫崽子?”
唐辑得意道,“前几天不是下雪了吗?我那屋子后头躲了只花猫,下了五六只崽儿,就这个最壮实,江妹妹拿去养吧。”
唐曼宁好奇的问,“江姑姑想养猫?”
江溆伸指点点小猫崽的软毛,“我也就这么一说,他倒当真了。”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盯着猫崽儿舍不得离开。
曼春道,“这也太小了,还得喝猫奶呢,五叔就这么把它抱出来,再送回去大猫只怕也不认它了。”
“为什么不认它?”几个人不明所以。
曼春一时也说不清,她前生在水月庵的时候,庵里一只大白猫产仔,庵里的小尼姑好奇,就趁着母猫吃东西的时候玩了一会儿小猫,母猫回来就不认了,“就是这样啊,不信,你们找个会养猫的来问问,是不是这个理。”
“那谁养过猫啊?”唐辑茫然。
“什么猫?”唐松过来,瞧见炕几上趴着的小猫崽,看了一眼唐辑,“这么小的猫崽子,五叔怎么就抱来了?”
唐辑略心虚,问,“你养过猫没?”
唐曼宁朝上翻了个白眼,唐松往她脑门儿上一弹,“小姑娘家做什么怪相。”
又对唐辑道,“我去问问。”便出门叫了个小丫鬟,问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那小丫鬟领了个个子高挑的丫鬟过来。
曼春一看,这不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奇楠么?
唐辑问奇楠,“你养过猫?”
奇楠道,“是,小时候养过。”
“那你来看看,这猫让我抱出来了,抱回去母猫还认么?”
奇楠看了看小猫,又闻了闻,问道,“母猫脾气好么?”
唐辑愣了,“应该……还行吧……”不是很有底气的样子。
奇楠道,“猫和猫的脾气也不一样,有脾气好的,抱回去还认,有胆子小的,生下猫崽儿一天能搬好几回家,还有那厉害的,闻着猫崽儿味儿不对,就不要了,五爷这手捂子没熏香,小猫崽儿身上也没沾上别的味儿,送回去兴许还认。”
唐辑瞪眼,“那、那要是不认呢?人养着能养活么?”
奇楠摇了摇头,“这猫太小了,拿什么喂它呢?多半是养不活的。”
奇楠的话一出口,姑娘们都去瞪唐辑。
唐松问,“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奇楠想了想,“要是有好脾气的母猫,送去试试,兴许也能养下来,不好说。”
唐辑一听,来了精神,“你们谁养了猫?”
唐曼锦快嘴答道,“大姐姐的猫快下崽儿了。”
唐辑马上看向唐曼宁。
唐曼宁有些为难,“我那猫还没下崽儿呢,不过,它脾气可不太好,奇楠姐姐也说了得好脾气的猫。”
她心里想,等会儿回去就告诉屋里的丫鬟们,等花狸奴下了崽儿,都不要动手去摸,免得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
“不管怎么样,先送回去试试吧,”江溆道,“要是母猫不收,再想别的法子。”
唐辑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太夫人还问,“辑哥儿怎么这就走了?”
江溆笑笑,“五哥拿了只小猫崽来玩,那猫崽儿实在太小了,怕它冻坏了,先送回母猫那里去。”
“这孩子!整天招猫逗狗的。”太夫人失笑。
等砗哥儿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庆僖堂里,太夫人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抱着砗哥儿亲\热了一会儿,便让他坐在了唐辑的对面。
唐辑回去把猫交给了丫鬟就又回来了,太夫人叫他,“辑哥儿,你坐下,我和你父亲有事与你们兄弟说。”
唐辎他们见太夫人神情严肃,便也都正襟端坐。
太夫人道,“在你们父亲前头,你们还有一位伯父,只是他走得早,你们都没见过。辎哥儿——”
“是,祖母请说。”唐辎微微低头。
太夫人看着她的长孙,沉吟许久才又说道,“我和你父亲商量好了,把你过继到你伯父这一房,以后你伯父的香火就指望你了,明天祭祖的时候先和祖宗说一声,等过了年,再正式办一回。”
除了砗哥儿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其他人都怔住了,王氏她们在隔壁更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太夫人又说道,“过继到长房,你就是长子长孙了,虽说爵位是轶哥儿承继,可你也要争气,不要给长房丢脸。过继了以后,如今的排行不变,将来等我老了,我的私房长房、二房各分一半,谁也不偏。辎哥儿,你听明白了吗?”
唐辎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满肚子升起的苦涩却不知如何排遣,唐侯爷呵斥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唐辎惊醒过来,他起身朝太夫人跪下,“祖母!”
“好了,你如今也是朝廷重臣,是你争气,也有家里帮衬着的缘故,以后也要好好儿的,懂不懂?……都去吧。”太夫人双目微阖。
众人迟疑地走出了庆僖堂,唐侯爷盯了唐辎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唐轸心里快喜翻了,他叫了声“大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老三唐辙一把薅住了胳膊,“天色不早了,二哥,回去吃饭——大哥,我们先走了。”拽着唐轸,不由他再多说什么,赶在前头先迈出了院子。
唐辎一家沉默地出了庆僖堂,唐辎和王氏走在前头,唐松手里拽着唐棠,唐曼宁和曼春跟在身后,她们心里也是一团乱,不知缘何要将父亲过继出去。
唐辎坐在上首,身旁是王氏,两边坐着几个孩子,服侍的人都打发去了外头。
他苦笑一声,“怪不得把我调回京城,原来是为了……”
唐松担忧地看着父亲,“父亲……”
刚升了大理寺左少卿,就发生这种事,想到以后公事和人情往来上会遇到的尴尬,唐辎心里的酸涩冲淡了不少,他看看王氏,“明天就要祭祖了,只怕此事已难以更改,岳父岳母那里总要说一声。”
王氏从刚才就阴着脸,“欺人太甚!这事儿没完。”她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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