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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荷花飘香,堤柳如烟的盛夏时节,京城中的贵族,不论男女老幼,皆仿照旧日魏晋时节风流才子佳人的装扮,穿纱衣,踏木屐,悠然漫步在池塘河岸边的长廊中,广袖随着手臂的摆动飘飘荡荡,犹如仙人一般潇洒不羁,颇有飘逸飞升之感。
长廊尽头,隐约传来一阵朗朗笑声,木屐踏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凌乱杂音。走在最前方的男子着华贵的紫色长袍,身长玉立,风流挺拔。身后不知是谁说了些什么,引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身后一人感叹道:“不愧是睢园,真乃神仙居所,天下风雅之大集。”
另一人得意道:“安王殿下为了今日款待鸿儒大才,特意向瑞王借来了此园,我等才能有幸一览。”
说说笑笑间,安王缓缓慢下了脚步,直直向前看去,神情中带着迷惑。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引颈探头望去,长廊的尽头如雪般的纱帘被风纷纷扬起,隐隐传来悠扬琴声,叮叮咚咚似山间的清泉流水,清澈透明,几可见底。鱼儿间歇跳越其间,鱼身摆动上下,溅起串串晶莹水花,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光芒。
天边流云渐渐涌上遮挡住耀目的日光,琴声逐渐由明快转为温和悠长,暗流从清泉底部渐渐渗涌而出,无声无息的遮住鱼儿的眼目。一股无形的晦暗之力将天地遮盖,风吹云涌,天地变色。惊雷之声从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夹杂着狂风骤雨,劈头盖脸袭击而来。
众人的心随着琴声的变化不觉纠成了一团,奏琴人却似并为察觉自己的琴声已惹得闻者心绪紊乱,气息不稳。海上飘着一支大船,被狂风吹袭,被暴雨击打,被海浪裹挟,激越的琴声仿佛永无止歇,重重的扣打着众人的内心。
渐渐的,风雨声开始远去,云开雾散,日光再次代替晦暗的乌云,用它的光芒抚慰着天地万物,温暖着已被风雨锤打得麻木的心魂。
琴声逐渐缓了下来,到了最后,几乎伴着幽咽之声。等到最后一个弦音落下之后,众人已经石化在了当地,久久回不过神。
“殿下,安王殿下?”
一名卿客偷瞄了一眼此时已面色青白,浑身僵硬的安王,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道:“不知方才奏琴的是哪位乐伎?”
像睢园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美貌姬妾歌女,不论宴客还是郊游,常常需要她们陪伴左右。
安王缓缓松开了已经握得青筋暴露的手掌,用一种如在梦中的声音答道:“并非乐伎。”
“那是殿下识得之人?”
安王负手而立,双眸怔怔的望着前方,仿佛自问自答的道:“她今日如何会在这里?莫非她已不想避嫌了?不对,她在这里,定然是并不知晓我也在这里。”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声叹息,提步向前迈去。后面众人刚要跟上,只见安王一摆手,头也不回的道:“众位先去游湖,我去去就来。”
就这样,他独自一人走到回廊尽头,重重纱帘之后是一处檀木所盖的凉亭,当中坐着一名女子,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的来处。她的前方摆着一张小几,隐隐可见上面摆着一张琴和一个童香炉。
那女子缓缓将双手从琴上抬起,她的双目似乎正怔怔的望着亭外的荷塘,粉色荷花开了满满一池,每一朵都胜放如十五的满月,似乎开得不够圆满都会有损如此良辰美景的圆满。
夏风将纱帘吹得飘飘荡荡,柔软似少女肌肤的触感轻轻扑在面上,带来了丝丝缕缕的凉意。安王伸手握住那娇柔似少女纤腰的纱帘,双眸却定定的落在端坐纱帘中央的窈窕身影上。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原地,一动不动。女子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凝视着她,她凝视着荷塘,风吹过,卷起一树的花叶,散了遍地,凌乱了韶光。
不知过了多久,亭中女子轻声唤道:“怀珠,怀珠。”
身后有轻浅的脚步声传来,妙懿微微一叹,纤细玉指无意识的在琴弦上划过,引起一阵纷乱的“叮咚”之声。她将双手重新放在琴弦上,随手拨了一段清音,自觉不甚满意,不由沮丧道:“心思本不在琴上,何必强就。”
她又拨了一会,似觉得烦了,将琴一推,扭头将要站起时,忽然瞥见身后的男子,不觉大惊,身子一软,脚步被绊住,失控的向后倒去。
安王迅速抽步上前,右手一伸,当下揽住妙懿的纤腰,稳稳的将她搂入怀中,软玉温香顿时扑了满怀。他能感受到怀中女子玲珑的曲线,她花瓣一般的樱唇堪堪贴在他的颈侧,登时只觉血脉偾张,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
不过是片刻的睁愣过后,怀中女子微微挣扎起来,安王面颊一烫,用双手握住她的肩,猛的将她一把推开。
当他的手从她的身上移开之后,一股强烈的空虚感令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了迷茫。望着眼前美得足以动人神魂的面容,安王在袖内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刺入掌心,钝痛令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了起来。
“方才是你在弹琴?”
他说了一句废话。
他精通乐理,又颇有天分,虽只为愉情而学,然而这世间罕有能与他匹敌之人。弹琴人那怕一丝呼吸,一丝瞬间的迟疑,一丝情感上的变化,他一听便知。不用言语,即便是刻意掩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更何况是方才琴声中强烈的感情宣泄,那几乎已是一个人绝望愤怒的吼叫。
这个女人从来都很少表达出强烈的情绪,虽是宜喜宜嗔,然而都到不了眼底,入不得内心。
“只有琴音最做不得伪。”他闲闲的在她方才所坐的厚毯子上坐了下来,端起几上的茶壶,自己倒了一杯茶,优雅的送入口中。
在妙懿睁愣期间,他缓缓开口道:“可是二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所以你失望了?不对,也许比失望更甚!”
他斜眼瞥向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早就警告过你,我那二哥,哼,我们兄弟几个中,就是他最薄情狠心。”
他扭头朝荷塘望去,幽幽说道:“一匹狼无论再怎么伪装成羊,都不可能成为羊。能在他身边呆长的,要么同样也是狼,要么是虎豹,而羊的下场却只有慢慢养肥被吃的份。”
妙懿僵直的立在原地,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转过身来,几乎是瘫坐在了安王对面。在安王怜惜的目光中,她的身体几不可见的微微颤动了一下,玉手缓缓抬起,握住了一根琴弦。
“殿下说得是,”她檀口微启,声音淡如天边流云,“妙懿出身低微,奈何心比天高,从不甘心被人踩在脚下。往日我只会自欺欺人,劝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家人,其实根本不是。”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蝶翼一般微微颤动,恍如风中烛火。
“我只是不甘罢了。”
安王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目,淡淡说道:“人活在世,除了傻子和痴人,谁又敢说他真的甘心?”
他扭过头去,遥望天边白云,眸光变得异常深邃。
“你打算如何做?”
妙懿睁开眼,也朝着天边望去,幽幽淡淡地说道:“殿下洞若观火,我也不敢隐瞒。只是心中有几桩疑惑,本想暗自调查,但想来想去,还不如问问殿下。”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秦蕊姬的儿子究竟是不是瑞王殿下的?”
安王猛的扭头望向她的眼睛,面上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起来。“是与不是,其实对你并无影响。”
“我知道。“妙懿轻轻颔首,认真的望向安王,“我只是觉得,我对我的夫君,实在太不了解了。”
有一种可能,她眼中的瑞王,根本就只是一个假象,一个幻影。假象越美好,真实就越令她觉得害怕。
“瑞王,贤者,能者,宽宏儒雅,有帝王风范,在外人眼中,他足以成为一代明君。”
但真实情况究竟如何,这样一个人真的如外人所说那般吗?
安王一哂,徐徐说道:“谁的手上没沾染过血腥?就算尧舜再世,若无雷霆手段,也断不能令天下安。”
妙懿自嘲一笑,低声道:“妙懿不过一介卑微妇人,除了自身安危,哪里顾得了天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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