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脑子发晕,但是却清楚地知道,在这件事情里,姐姐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因为自己奇怪的癖好,姐姐失去了做她自己的权利。
或许,他应该把这当作自己一个人的秘密,不应该把姐姐扯进来。
叶浠用一双哭得涩涨发红的眼睛直视着黑乎乎的天花板,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9岁之后,姐姐就再没穿过裙子,也再没留过长发。
经过这件事,叶母自己也开始不穿裙子,留短发,甚至减少了化妆品的使用。
任何与女性有关的物品都不被允许存在于那个家里。
后来,稍长大一些的叶浠,逐渐对自我性别的认知产生疑惑。
他是男孩。男孩的普遍形象是留短发,穿裤子。
可是他不喜欢。
他就是喜欢像女生那样,留长发,穿裙子。
这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父母灌输给叶浠的思想和观念并不能说服他。
他们只会用肤浅、强制、武断的方式,为他创造出一种焦虑且缺乏信任的氛围。
叶浠根本无法在他们身上找到被理解、被认同的感觉。
他也不敢再将姐姐拉进这件本该与她无关的事情里。
他只能将这种疑惑放在心底,和疑惑共存,然后慢慢地用自己能够接触、了解、学习到的有限的知识,去寻找问题的答案。
他是男孩吗?
外表上来看,是的。
他是女孩吗?
或许,可以是。
他开始偷偷穿女装,涂口红,刮体毛。
但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他只能将真正的自己隐藏起来,将自己困在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
在那个家里,隐藏自己的人,不止他一个。
叶浠记得,姐姐上了高中后,因为学习成绩好,便被父母要求去叔叔家里给叶晨补习,以偿还叔叔给他们提供了工作机会的人情。
“你叔叔婶婶说,小晨他最近成绩有点下滑。”叶父醉醺醺的,浑身都是酒气,“今晚吃饭的时候,他们听我说你学习好,就想请你帮个忙,周末去给他补补课。”
“我不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去。我讨厌他。”
“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
叶澜红着眼眶,“我说我不想去!我说我讨厌叶晨!他就是个人渣!他总是在饭桌下偷偷……”
“啪!”
话还没说完,叶父就一个耳光打在叶澜脸上。
“那是你堂弟!嘴巴放干净点!”
叶澜站在原地,脸上已经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你以为成年人的世界像你上学一样容易吗?我现在的工作,你妈的工作,你以为是白来的吗?就是让你去给你弟弟补补课,又不是要扒了你的皮!”叶父解开身上的腰带,一边抽打一边骂,“你长这么大,不都是我供你吃供你穿,现在需要你回报一下,你就不乐意了?!一天天的就知道读书,脑子都他妈的读傻了!”
最终,叶澜还是背上书包,被送去了叶晨家。
叶浠站在门口,目送姐姐离开,他想留下她,却毫无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从叶晨家回来后,叶澜的情绪总是异常低落。
他和姐姐说,不要再去了。
可是她流着泪,“小浠,我们没有说不的权利。”
叶浠还发现了叶澜眼下的乌青,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决定每天睡前去给姐姐送一杯热牛奶。
可能是那晚叶澜穿的睡衣太过宽松,她坐在床上,仰头,袖子滑落。
叶浠惊诧地拽住她的小臂,试图看清那深红色的已经结痂愈合的一道道划痕。
叶澜挣脱了,她撸下袖子,盯着前方的虚空,开始面无表情地流泪。
叶浠小心询问着,可她什么都不说。
姐姐不愿说,他便不再问。
叶浠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叶澜。
他突然意识到,从表面上看,她温柔聪慧,是别人口中的完美女儿,但其实她的内里早就碎得不成样子。
或许,每天早晨醒来,她都在尝试着重建自己。
她平静而沉默地哀悼,那个又一次被杀死了的自己,然后从头再来。
他抱住了姐姐。
他甚至不敢用力,他害怕一用力,她就要碎了。
叶浠和叶澜学会了在那个家里伪装自己。
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幅面具,是为父母准备的。
他们过早地表现出成熟、懂事、乖巧、听话等各种超出实际年龄的行为。
每当父母情绪不稳定时,为了安全,他们必须学会解读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语气。
他们如履薄冰,不断尝试着去找到,避免碰触父母雷区的最佳相处方式。
他们甚至开始压抑自己,不敢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负面情绪。
那是一种溺水的感觉。
他们知道自己是活着的,是可以正常呼吸的,但好像总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拽着他们沉到海里。
他们坠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喘不上气。
叶浠看到,海的下面,是沉寂的尸体,是腐烂的灵魂。
那里是光无法到达的地方。
那里贮存着他和姐姐的痛苦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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