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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深信,民族的精神和生命力,最终都根植在最普通的百姓之间,而非出于世家大族在史书上浓墨重彩的粉饰。对于当前这个世家大族垄断一切权益的环境,他是有意去改变的。但想要改变环境,需要极大的权力,也需要恰当的机遇,目前来看,这两者都还远远不具备。
何况还有胡人虎视眈眈……想到数以千万计的残暴胡儿将中原化作血海,肆意凌辱、破坏、摧毁的场景,陆遥就觉得不寒而栗。为了阻止这可怕局面发生,与世家大族之间的协调市必要的,暂时的妥协和退让也是值得的。在陆遥前世的见识中,某位谙熟斗争艺术的大人物曾经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陆遥可不希望自己成为李自成一类的人物,以最坚决的态度与地主阶级闷头厮杀了半生,却成了异族的马前卒子。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陆遥又发现,对于麾下军队的影响力也到了稍作制衡的时候。陆遥起自于卒伍,从来都以军队为最核心的力量;他长期将精力投注在军队建设,在一次次沙场血战中培养出部属们的忠诚、信赖和肝胆相照,强悍的代郡军就是这样锤炼而成。但正是因为自己太过于信赖军事手段的有效了,所以才会想当然地设计了制服幽州大族的办法,事前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强硬手段必将诱发部属中不可调和的对立。
当陆遥的官职一再攀升,权力所及不再仅限于军队,而涉及更加广阔的范围时,军队依旧是可靠的倚仗,却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成为陆遥麾下唯一的力量,军事手段也不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经。越来越多的、拥有不同背*景的文臣武将投入到陆遥的军府中来,他们在为陆遥提供种种助力的同时,也无形之中推动了陆遥的成长,促使他用不同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陆遥沉吟片刻,慢慢地整理思路。
当众文武都等待得有些焦躁的时候,他突然问:“代地各处军屯、民屯,今年的收成如何?年中时,你我曾议定要兴修水利、灌溉萝川平原,此事进行的如何?当时我们公告全体军民,将会择日分配无主田地、牧场,借此对作战有功的将士予以赏赐……这件事,目前可有方案?”
众人一时愕然。谁也没有料到陆遥明明在商议收编幽州军不利的问题,突然却跳跃到了全无干系的其它方面。武人们对此自然全无概念,一众僚属们投入军府的时日既短,也对此并没有完整的认识,于是所有人都去看邵续。
邵续略作思忖,随即起身道:“年中时,与主公商议经营代地,定有三条纲领,理民、用民、抚民。将军所问的,乃是‘用民’纲目中的缓、急二途成效如何,‘抚民’纲目是否有条件开展。”
“正是。”陆遥颔首应是:“邵公,是否需要遣人去取来相关卷宗?”
邵续笑道:“不必了。”
这时候便显示出邵续确实才干非凡,对经手的各项政务谙熟于心,完全不需临阵磨枪。他负手在堂前踱了几步,随即信心十足地朗声说道:“先说屯垦。年中时议定的三条纲领,实际通行于代、上谷、广宁三郡九县和濡源以南的坝上草原地区。从年中至今,覆盖的晋人民户从三千九百户增长到了一万七千零五十户,已经超过了太康时代地三郡的总户数。这方面,须得感谢德元公和濡源诸君的高风亮节。”
邵续略顿了顿,继续道:“这一万七千零五十户里,绝大多数都是无产的流民、佃户、牧奴之属,因此纳入民屯的超过八成,分布在四十四处田庄,耕地六千倾。虽说其中相当部分是入夏以后紧急从冀州采购粮种补种补耕,且耕牛严重缺乏,所以亩产较低,但近期初步估算,足可收粮二十万石。而军屯的收获虽然略低,总数也超过十万石。两者合计,不仅自给自足有余,也能够支持相当规模的用兵。”
“再说水利。”众人赞叹声中,邵续面色如常,侃侃而谈:“代地民众苦于胡族凌暴久矣,全赖主公提兵救之于水火,才能够安居乐业,在这乱世中得一片乐土。因此无须官吏催促,自然踊跃服役。这三个月来祁夷水沿线的陂、渠、坝、塘都已陆续完工,枯水期疏浚河道工程正在全面开展,这样一来,萝川平原可以新增千倾良田,原有田地可以增产三倍。由于黄掾这面接收的冀州流民数量也日渐增多……”他向黄熠颔首,再道:“因此明年绝无人手不足之虞,还可以在冬季轮作以小豆之类。明年此时,代地和坝上草原整年军资所出,至少能够达到……百万石!”
要知道,代地可是宜耕宜牧,而以牧为主的环境,以此百万石军粮,再加上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牛羊牲畜产出……当真算得上财大气粗了!在文武官员哗然惊呼之中,邵续向陆遥躬身行礼:“由此可见,代地‘用民’尚属得力,为下一阶段的‘抚民’积蓄了相当的物资基础。分配无主田地、牧场,对有功将士们进行赏赐条件已经成熟。究竟以何等具体条款施行,还请主公示下。”
此前讲到屯田收获时,将校们还只是赞叹而已;眼下邵续提起将要对有功将士们分配田地作为赏赐,那简直就如同狂风过境,草木无不晏服。对于慨然于生死之间的战士们来说,一块土地,就意味着一个可供休憩的家庭,意味着可以延续血脉的基业所在。再进一步考虑,如果有功将士都可以获得田地赏赐,那么在场的将校们所得又将如何丰厚?瞬息间,所有将校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完全忘记了适才令他们暴跳的幽州军整编事宜,无数热烈的眼光在陆遥和邵续之间游走。
可陆遥偏偏不急着说。他先起身下堂,向邵续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邵公真乃吾之萧何也……辛苦你了!”
“来人,取酒来!”他招呼仆役们为在场文武官员奉上酒盏,转身对一众武人们道:“诸位,在前方痛快厮杀、割取敌人首级的时候,不要忘了为我们辛苦支应粮草、组织民夫、整修道路、安顿家人的诸位僚佐,没有他们,哪有我们的胜利?来,我们一起敬邵公和各位同僚!”
陆遥这番话,虽然并非武人们的关注所在,但说得很有意思。他在言语中*将文官僚佐们抬的甚高,足以显示出自己对政事的重视,同时又用“我们”来代指武人,再次强调了自己与武人们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紧密联系。这样一来,文武部属们都觉心满意足快,于是俱来凑趣,兴冲冲地互相举盏相敬。干了一碗之后,适才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芥蒂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却见陆遥落座,令仆役们收走杯盏,然后才继续道:“至于说奖赏有功将士……”
陆遥把玩着案几上放置的一柄玉如意,边想边说:“按照本朝制度,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减半,次丁女不课。课田的租额为每亩八升。说来这的确是近代未有的善政,可惜只停留在书版之上,各地未必当真施行过。我看,这次对有功士卒的赏赐,就照此来办。但凡在过去半年里立下斩首功的士卒,阖家依律授田……嗯,如果士卒尚未成家的,就待他娶妻生子以后如数补授。另外,每名有功士卒准许荫佃客一户,以便于日常耕作。士卒中功勋更大的,授田相应增加,每一级加授十亩。斩首超过十级以上的,都是真正的勇士,各军将之汇总成名册,详述事迹,他们的奖赏和诸位将校的奖赏一同,由我亲自裁定。”
这是何等慷慨的赐予!陆遥的言语尚未说完,武人们已经欢呼得如海啸一般。将校中大部分人出身卑微,如何云、倪毅、姜离等人,这辈子都不曾有过一分属于自己的土地,哪曾想到经历了无数次坎坷艰辛之后,终于在北疆得偿所愿?许多人欢呼着,笑着,同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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