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道,“世事无常,圣人也难料,譬如百川曲曲折折,诸事盘根错节。但世事亦有常,譬如百川曲曲折折,但无不向东!”
晋王不知道,他的马王兄要说什么,但话语中总有几分对自己的叽诮之意,他无言以对。
“兄弟,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是因为他同样食着人间烟火、同样跳不出红尘轮回,但却向往着天下大同的至道!这是你临行前,本王拉你来孔庙敬仰他的原因。”
“……”这么说,自己还能走出这座孔庙了!
“不论皇帝、太子、还是亲王、百姓,其实你我兄弟都还是小人物,因为我们都需要饮食,都脱不了生死轮回。承认自己是小人物没什么可羞耻的,因为卑鄙与不卑鄙,实在与一个人的地位和权势无关,只关圣人之言啊。”
说着,在晋王的惊讶中,马王殿下伸手解下悬在腰间的乌刀,一手执鞘,却将刀把儿向晋王伸过来。
李治迟疑着不接,马王凝神对他道,“圣人之言,我们这些小人物不可能一样样全都做的到,但有些事却能自主不去做!!”
“王兄,你这是……令臣弟自己了断么?”
马王点头,“飞贼草上飞失子成疾,抱走本王与同胞兄弟,一件小人物所行的惯常而已。李引暗箭射杀柳将军,一件小人物的情仇而已。高审行见了美色、暗通飞贼弄出换子风波,一件小人物的算计而已。他得了诏书不还,却投入曲江池中,一件小人物的私忿而已。内侍得了鹞国公的真实身份,急匆匆跑到东宫送信,一件小人物的取巧而已。内侍又在陛下茶中投毒,一件小人物的取舍而已。这些事、这些人本可以不做,不做,他只是小人物,与千秋圣主、幽幽始皇并无差别。做了便成卑鄙!兄弟你说说看,他们彼时彼刻必然要做吗?不做会死吗?这可与狼豺遭遇走兔,必欲噬之而后快不同,狼豺没有掂量这是它的天性,而这些人有对错之掂量,掂量而后仍行,方显其卑鄙!”
“这与承乾兄长在母后郑重叮嘱不许出翠微宫,而他贪于玩耍,又带着你我兄弟跑出翠微宫不同,这是孩童的天性,我们不可以圣人之言责备。但上边这些人,恰恰不是孩子。”
李治哽咽道,“兄长……臣弟也不是孩子!可我……可……”
马王再将乌刀往前伸了伸,示意晋王道,“你了断吧,斩了此人,好去叠州。圣人虽然不许我们随意杀人,但没有说过如内侍之人不可杀。”
内侍声嘶着替自己辩解,“马王殿下,这不公平!晋王若不逼迫,小人何致于做出投毒之事!你让晋王斩了小人,那谁来斩晋王!”
马王笑道,“别人错,便可抵你之错?当日你不跑去东宫大献执勤,哪有后来之事?别忘了,本王亦是小人物,圣人的话本王也可以不去做!而且圣人又说过,手足莫相残、莫令慈母、严父心寒。”
晋王伸手,握住了乌刀刀柄,已是满脸泪痕,眼前一片模糊。
内侍再努力争取道,“世间大恶,哪一件又大过轼父,你让这样一个大恶之人来了断小人,小人不服!”
马王道,“父子连根,父如老桩而子如新芽,世间只见老树殚精竭力、枯萎自己成就新芽,但你绝见不到恶虎食子!”
说罢,马王问他道,“兄弟,你是不是没杀过人?圣人是讲过,人命大过天,谁都不可轻动杀机,但正是此人亲手害了我们的父皇。”
说着,马王伸手按动鞘上的消息,晋王感觉,乌刀在鞘中抑也难抑,“铮”地一下,自己强力弹出来两三寸远,他缓缓将刀抽了出来。
内侍死之将至,果然仗起胆子,手指着晋王喊道,“晋王,你大逆不道,有什么资格杀我!”
马王提醒道,“兄弟,此刀飞快,不可用力过猛,不然你会闪腰,或者回刀伤了腿!”
晋王飞起一刀,内侍死尸扑倒,血迹溅满了晋王袍脚,他凝视这柄绝世利器,血珠儿在上边渐渐凝聚,最终滑落的一滴都不剩。
他原地朝马王跪倒,双手托起乌刀,“兄长!人不畏死不是天性,只在一时一事,但臣弟今日此时,便不畏惧兄长裁决!”
马王站着不动,问道,“此刻本王离你只有一步之遥,晋王为何不反手再给为兄一刀?”
晋王哽咽道,“不想令慈母严父九泉之下伤悲!”
马王这才上前接刀入鞘,拉起晋王说,“这才象个小人物了,我们走。”
……
等看到马王和晋王从孔庙中出来,晋王妃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两人临近了,她又看到晋王袍底洒溅的血迹,也不敢问。
樊莺今日本不当值,一见师兄便说,“柳姐姐不放心这里,数次说丽容姐只算半路出家,让我来看一看。”
马王对她道,“你不要小看了丽容,但你们两个当日随护在父皇身边,他有些什么话,因何都不对我说呢!”
丽容道,“国公和王爷都在这里呢,我们以为那只是父皇絮叨,何时想起来再与你说也行啊!”
马王仔细问,“都说些什么?”
晋王妃暗道,“这倒是新奇,也许她们不在这里说出来,多半是父皇有什么背人的话,但他就在这里当了许多人来问。”
丽容说,“父皇讲,他死后期待早日化为泥土,这样便可生生世世也不会与母后分开了,任何人也分不开他们了。还说让我们将来告诉你,为王者,必世而后仁。”
樊莺说,“父皇说,凝血宝珠是始皇帝为我准备的嫁妆,他不要自专,死后让我们取回。”
凝血珠,便是皇帝驾崩之后停放了这么久,盛暑之季却不需冰块的原因。马王今日说,只要他愿意,可令贞观大帝永远“活着”,也不算吹牛了。
马王将樊莺和丽容两人的话放在一起,已经明白了,皇帝自得了凝血珠便爱不释手,他这是怕后辈有可能使宝珠随葬,影响他与皇后相会。
“还有么?”马王再问。
丽容说,没有了。
樊莺说,“啊还有,陛下执意要我们取了针线,说亲手为我缝一缝盛放凝血珠的绢袋!我还曾私下里赞叹父皇的熟练!”
江夏王感慨道,“陛下亲征高丽,袍子多处破洞,每一次都是他自己缝补,而每一次,陛下都会想起皇后来。”
众人说着,一齐举步回甘露殿,晋王拜过皇帝遗躯,便可起程去叠州了。
行礼,注目,无语。
晋王的心中彻底将自己视作了小人物,此刻在他的面前只有父兄,没有以往纠结过他无数遍的那些东西。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