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恍惚有了仍在西州牧场的感觉,大明宫城楼高大,高踞在龙首原上,远处城区中的鞭炮硝烟,看起来如同牧场村又到了暮炊时分。
孩子们在巷子里丢放的零星鞭炮声,像是牧羊人抖了一下鞭子。
只是少了马嘶。
她想起了牧场新村的二层小楼,她站在二层东面大屋的窗前也可看到半片村子,这一切有区分吗?
孩子们挑着大人替他们精心糊制的灯笼,结伴在街上跑,离着上元节灯会尚有些日子,他们已经忍不住要拿出来比试了。
明日她该问问少府,给大郎他们准备的灯笼到没到,过年过的就是孩子,孩子高兴便显着喜庆,一过年,牧场村的孩子们也这样慌急。
在新村的家中,她只要站在屋门边叫一声,姐妹们也就都听到了,大家会打开各自的门、聚到二楼的厅里说话。
有时候谢金莲会成为众人团簇的中心,她坐在桌边,自得而熟练地拨弄她那把描金的小算盘,手指也有崔嫣拨弦时的灵活。
这里与牧场村不一样,姐妹们都有了各自的殿室,哪一座的规模都超过了牧场新村的家,而且彼此的宿处也离着远了。
像今年这样,几个人与峻挤在一起熬大年夜的情形,也算很珍贵了。
皇帝很忙,大年三十承天门夜宴,初一宴在千秋殿,初二刨了一天渠堤,听了一宿书,初三闲了一下,初四又开朝,初五曹王大婚,直到此时不见他影子。
不但是皇帝,四日了,皇后等人只与陈九嫂子短短地见了两次,她走了会不会有埋怨?说皇后慢待人?
还有大姐高畅,她从鄯州赶到长安来,这些人同她也只有短暂的一面。
谁都知道这个直性泼辣的女子是来干什么的,但城头这些女人谁也满足不了高畅的要求,只有皇帝能满足她。
皇后不明白,峻就不能将待封再往上提一阶任个刺史?若先任了郭待封,会不会对郭叔叔复出有些助益?
这些皇后都决定不了,她觉着自己没有长孙皇后那样的本事,只能对谢金莲说道,
“你替我想着,婆子只要顺利接下来郭待聘,便是大功一件,那是郭叔叔和母亲的头等喜事。回西州去时,就把牧场新村我们的那处院子赏给婆子吧。”
谢金莲应着,有些心疼,想到了自己在二楼西侧的那间屋子。
苏殷和思晴带着侍女,在城墙上坐了小宫车往东边驰去,说那里的空气才没有糊味儿。这又让皇后想起了牧场旧村、她和皇帝初到西州后入居的第一间民房来,一场大雪它就倒了。
皇后不由得独自发笑,别看家中这么多的姐妹,倒房的狼狈一幕却归她和皇帝独有。
说到糊味儿,当然还有那年皇帝给她烤来充饥的东西,糊了半截儿的筷子一直被皇后珍藏在牧场村床边的橱子里。
于是她再补充说,“金莲你记着,下次谁再来长安,让他将我橱中的那根糊筷子拿来。”
樊莺补充,“再把我屋里的那只老虎抱枕拿来。”
婉清说,“我那卷画轴就在靠窗的胆瓶里,那是本妃打过陛下的圣物。”
崔嫣说,“我只要我屋中的一片弦拨,是我从长安去西州时带去的。”
那些人也都听到了“搬家”的事,纷纷想自己要拿什么,最后谢金莲笑话道,“看看你们放不下的东西,竟没有一个比我的算盘有用,我就要它。”
丽容说,“那我也要个屋里的枕头吧。”
这句话惹得城上人哄笑,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长乐坊大街,还是看不到那匹红马,难道陛下也说不妥郭大人复出之事?
皇后对不远处的小太监徐韧吩咐道,“兄弟,姐姐们此时不便上街了,你骑马去趟永宁坊,去之后多看门道、少说话,如果陛下或崔夫人有什么不悦,你再说本宫病了。”
徐韧神色上有个迟疑,皇后意识到了,又改口道,“不要在永宁坊说病,那太不吉利、不喜庆了……但说什么呢?”
小太监自以为是地回道,“娘娘,我便与陛下说,徐贵妃忽然害口害的挺厉害,怕是有喜了!”
徐惠在众人的笑声中去追打兄弟,他已经跑下去骑马了。
皇后想,方才这一幕就有了点西州牧场村的意思,其乐融融的不分彼此。
转眼二月就要到了,皇后要亲蚕,这样一板一眼的程式也不能取缔。
长安的命妇们又会聚在一起、参与这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场面,想起来可真是累人。
……
皇帝,郭孝恪,高审行三个人面前又摆上了酒,也没有人顾得上弄什么好菜。皇帝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连正事也不提一句了。
郭孝恪让皇帝陛下搞得有些尴尬,本想让高审行掺和两句,谁知高审行也是一杯接一杯,也不往正题上领。
郭孝恪没话找话,提议要不要马上往大明宫送信。
皇帝说,“不必,朕不急着回宫,就在这里等郭待聘落地,然后朕谁也不用,亲自回宫给皇后报信。”
说的好像他专程赶过来,就是为等生孩子的大事似的。这招很管用,连高审行都很配合。
郭孝恪让两人一言不发地逼到了死角,咬咬牙说道,“陛下,郭某再装傻便不是郭孝恪了!这样吧,只要夫人能够平安生下幼子,郭某去夏州!”
高审行首先举杯来敬,欣慰道,“孝恪兄,审行一生所服气的两人都在这里呢,只要你肯领夏州,审行便是天天让你支使着去刨地,也心甘情愿!”
皇帝不乐,郑重说道,“所以嘛,朕早就知道郭待聘才是关键,料想后宅也快来给朕报喜了!”
今日这场分娩对于崔颖来说足称一劫。
横生倒养,是每一位即将做母亲的女子都谈之色变的苦难。
夫人胎水已破,时间再拖久了不但大人受不了,连郭待聘也会窒息。婆子已经能摸到孩子的小鸡,但另一只腿叠过去、别住了。
婆子的大话从西州一直吹到大明宫,在这里一直被待如上宾。她承受不了任何意外,眼见崔颖已由声嘶力竭的叫喊转入声微,她叫门外的菊儿,“快去叫郭大人来!别让他们议事了!”
崔颖道,“妈妈不必问他……保孩子。”
婆子道,“夫人你莫心焦,婆子还有办法呢,只是须得郭大人过来相助,别人是做不了这事的!”
崔颖以微声道,“妈妈你不要安慰我了,保孩子吧。我死了,孝恪还能有我们的孩子陪伴,那也就是我陪伴他了。但孩子失去了,我不能独活,也就不能再有他的孩子……只怪我无用好了!”
婆子道,“夫人看你说的,以婆子的手段,大人孩子谁都要保!”说罢才发现夫人已经晕死过去。
郭孝恪大步赶入,屋中挂着帘子还看不到夫人,但床边便有一盆因清洗擦布、而染得腥红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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