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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楼,既然话已至此,该说的咱们就全都说清楚。我的亲生母亲只是宫中的一个宫女,当年曾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她的个性十分温和,当差很是小心,好像生来就是伺候人的。除去照顾皇后之外,她总是默默的一个人待着,学不会指手画脚指挥别人,也从不说任何人一句闲话。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她便尽心竭力伺候着,哪怕后来得到了陛下的宠幸,她也数年如一日,从无懈怠的时候。五岁的时候,我有一次瞧见母亲去拜谒皇后,竟然不顾自己的妃嫔身份,主动替皇后娘娘修剪指甲……”
独孤克的声音很平静,目光也只是落在远处的岸边。
“她单膝跪在地下,把皇后的脚抱在怀里细心的剪。那时候我在想,我的亲娘原来是个天生的奴婢,只懂得伺候别人。我从骨子里瞧不起她,认定她是个奴才命,她与我说话,我也不理会,甚至把脸扭过去。宫中的妃嫔觉得我的母亲不过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条狗,人人都很讨厌她、鄙夷她。后来,皇后娘娘陪着陛下出宫祭天,人们在湖中打捞上来她的尸体。有人告诉我说她被人推下湖淹死了,打捞上来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还有人说她是因为和宫中的妃子不睦,心情郁结,投湖自尽的。”
江小楼没有想到独孤克会向她说这些,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很认真,并未催促。果然独孤克又继续往下说道:“我知道,没有人杀她,她只是熬不下去了,因为宫中的生活十分痛苦,每个人都在等着找她的错处,尽管她已经想方设法讨好皇后娘娘,可皇后也不可能永远照拂她。不过是有一个低贱的出身而已,别人便都认为她不配获得陛下的宠幸,站在一起挤兑她、让她痛苦不堪。我一步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迈向坟墓,这就是我身为一个儿子对她做的事。”
江小楼闻言,目光笔直地看着对方道:“王美人是为了保护三殿下,才会对皇后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独孤克一愣,良久方才出声:“原来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既然敢来赴宴,独孤克何许人也,自然要整明白。江小楼只是笑而不语,并未回答。
独孤克又继续道:“出身低微的女子所生下的儿子,永远都会被人瞧不起。哪怕我再努力,别人也不过指着我轻蔑地说一句,那是宫婢之子。”他说完停顿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坠入到如烟的往事之中去了。此刻的独孤克,仿佛有些神经质,刚开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又慢慢变得沉静,心头仿佛有什么苦涩的东西正涌上来,“人在宫里生活,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不能说,彼此之间没有一句真心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只假面具,不可能把真心露出来。我小时候总觉得宫里就像冰窖,让人缩手缩脚的。后来离开了宫,我才觉得舒坦多了。”
江小楼静静望着他,眼底渐渐泛起一丝理解。身在帝王之家,享受人间富贵,却也要承担常人难以体会的痛苦。三皇子独孤克出身卑微,势力单薄,却能经营到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是个非常之人了。只可惜——
“其实那天晚上你故意惹我讨厌,我都看得出来。”
江小楼不觉挑了挑眉道:“哦,殿下知道?”
独孤克面上一缕淡淡的笑:“刚开始我是真的不知道,可刚出门我就想到了。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强势的模样,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对不对?”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面孔美丽得令人心颤。
独孤克满是感慨地叹息:“嫁给我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因为我没有一个高贵的出身,也不是很受父皇的宠爱。若将来想要登上大宝,只怕还有一番苦斗。”
这人没别的好,倒真是不惹人讨厌,江小楼有些明白他为何能够聚拢人心了……因为他够坦白,不讳言其短,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既然如此,双方开门见山更好,于是她轻笑道:“是啊,如果我成为三皇子妃,只怕每日都要过得血雨腥风。”
听到血雨腥风四个字,独孤克不由失笑:“这形容倒贴切。不过,与此同时你也会获得仅次于太子妃的尊荣与地位。皇后看似谦逊,却是个手段厉害的女子,你能够攀附上她,证明你的心机非常人可比。而且你极有野心,处心积虑地与太子为敌。”
京城果然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江小楼神色楚楚,笑容婉约:“三殿下果真知道很多事,你是要利用此事向我逼婚?”
“不,不是逼婚,只是想要条陈利害,让你分清楚利弊。我是诚心诚意要迎娶你,此心天地可表。”
江小楼望着独孤克,似是在观察他所言是实是虚,竟然一语未发。
独孤克似是极为了解江小楼的心意:“只要你敬我重我辅佐我,早晚有一日我得到想要的,你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上就再也无一人可以欺你辱你,明月郡主,我可以向你立下誓言——”
这赌注极大,赌赢了的诱惑也很诱人,世间女子所求不过一个真心实意的夫君,江小楼要的却从来都不是这些……嫁给谁对她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的重要手段罢了。左思右想,江小楼觉得很惋惜,不论是文才武功、谈吐风度,独孤克都是夫婿的上佳之选,但他的赢面不到三成,自己豁出去性命帮他、辅佐他,万一最后失败,才真叫血本无归。
江小楼在这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如同做生意一样掂量着独孤克,最后三下五除二下了决心,面上盈起一丝谦逊的笑:“殿下当然真心实意,可惜小楼是平凡女子,实在不堪与殿下匹配,只好辜负您的一番苦心了。”说完,她便动作轻盈地起身。
此刻画舫已经划回了湖边停下,江小楼走出船舱,却突然听见一声。
“明月郡主,请稍等。”独孤克已经起身追到船舱门口,犹自不肯死心:“不要立刻就拒绝,这是一件对我们彼此都很有好处的事。我可以保证,婚后你有绝对的自由,不论是经营自己的商铺,还是你想要对付敌人,我都会帮你。这世上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江小楼眉梢一动,蓦的笑了:“殿下说得很好,可惜我寻求的夫君却不是你这样的人。”
话说到这份上,她竟然毫不动容,独孤克索性冷笑道:“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除我以外,何以凭借?”
不管是庆王、庆王妃,以至独孤克,他们三个人的口气如出一辙。不错,以江小楼商人之女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嫁入皇室之机。若非是赫连笑遭了殃,只怕独孤克也不好明目张胆更换自己的未婚妻。在众人眼中,江小楼算是踩了狗屎运,捡了个大便宜。独孤克再三思量,眉头猛然一扬,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或许你寻求的是……”他说到这里,突然仿佛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不会吧,明月郡主这么聪明的人,也学那等凡俗蠢钝女子要求个心爱的夫君?”
江小楼若果真像他以为的那样聪明,就应该权衡利弊,知道如何选择才是。可自己软磨硬泡、条陈利害,对方依旧不为所动。独孤克很是知道一些闺阁千金,看多了话本小说,整日里做白日梦,说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蠢话。世间男儿无不梦想着建功立业、求取荣华富贵,守着妻子的无非都是庸碌之人、无能之辈,偏偏就有无知少女听信那等人的诓骗,信以为真,以至于不顾家族利益、自身荣辱的比比皆是。如果江小楼真是这样的愚蠢女子,倒是可以解释她为何不肯相从……
他仔细盯着对方,江小楼那张美丽的面孔,一双眼睛灿如星辰,面上的笑容恬淡,叫人心折不已。
他的心头立刻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不,江小楼不是那种蠢人。那么,又是为什么?
独孤克实在忍不住又劝说道:“如果你嫁给我,最起码我可以保证你的正妃之位,将来更有说不尽的后福……郡主斟酌。”
独孤克虽然说得无比隐讳,江小楼却已经很明白了,对方是向她许以皇后之位,然而她只是向对方淡淡施了一礼,径直向岸上走去。
江小楼下船之时,突听身后之人朗声道:“明月郡主,河豚虽然有毒,却是天下至美之物,你不吃实在是太可惜了。”
江小楼闻言却又转过身来看着他,淡淡一笑:“殿下,吃东西也要讲究缘分,看来我和这鲜美的河豚是没有缘分的。”
马车之上,江小楼落下了帘子,而脸上原本的淡雅笑容也瞬间消失了。小蝶担忧地道:“小姐,我瞧那三殿下可没有死心,咱们是不是想想法子?”
江小楼自然知道,独孤克的执着超过她的想象啊……一劝二劝三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此人真可谓是忍功了得,纵然不能夺得皇位,也将是太子的心腹大患。独孤克尚且如此,其他皇子韬光养晦、隐忍不发,他们又在等待什么,将来会有何等局面,谁都不得而知。
“这天下,迟早一日都要乱……”良久,江小楼才轻声叹息着道。
小蝶心头一跳,再也不敢就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
很快便是年关,马车一路走到大街上,南门、东门、彩衣巷、校平街这些地方,今天越发热闹非凡。绸缎庄、成衣铺,南北货和金银首饰店前面都挤满了人,里面的人捧了满怀的年货冲出来,外面的人兴冲冲往里去,经常有人撞在一起,把东西全都掉在了地上。大多数人推着装满年货的小车,年轻的后生则领着漂亮的小媳妇,冲进店铺一顿哄买。每家每户皆是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大街上摆满了临时的摊子,有卖灯笼的,有卖春联的,还有无数卖糕点的,以至于整条街上都漂浮着桃酥、麻饼、炸饼的香味,混杂着皂角的清香、爆竹的烟熏味,越发把过年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小蝶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满心都是甜丝丝的味道,不由笑道:“转眼就要过年了,好香啊。”
江小楼轻轻点点头,吩咐道:“既然出来了,吩咐车夫去金玉满堂。”
“是,小姐。”
恰在此时,领头的马儿突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车厢内猛然一震,只觉四壁都在晃动,小蝶尖叫一声,头晕目眩,几乎被整个掀翻在地,堪堪才抓住江小楼的手臂,声音都在发抖:“小姐!”
耳边听闻破空之声,江小楼猛然掀开车帘,这才发现马车与一支马队撞在了一起。因为领头一匹马儿受了惊,所以才会突然出了意外。若非车夫反应迅速,只怕现在马车已经整个侧翻在地。她不由微沉下脸,这是庆王府的马车,何人敢如此大胆冲撞车驾。
对方的领头之人十分年轻,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只是简单的一束,一双长眉斜深入鬓,眼神格外深邃,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只是桀骜的抿着。一身黑色绣金的长袍,在金色的阳光中闪着耀目的光彩。他眉眼同样向马车的方向扫了过来,含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冷。这张脸,江小楼此生都不会忘记,竟就是大将军裴宣。
江小楼目光落在车夫的身上,刚才他竭力控制住马车不瞬间侧翻,然而这样的举动却明显激怒了对方,狠狠给了他一鞭子。那鞭力道极大,车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巨大的撞击力量抽飞了出去,此刻躺在地上口吐鲜血,面色一片惨白。她轻轻扬起了眉头,“原来是裴大将军。不知我的车夫哪里得罪了你,竟至于如此狠毒。”
裴宣扬了扬手中鞭子,指着跌倒在一旁的车夫道:“因为他不长眼睛,冲撞了我的坐骑,所以我才要教训他。”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丝感情,仿佛一切皆是理所当然。江小楼的马车顺着车道行驶,一路避让行人,并无半点逾矩之处,哪里来的冲撞?分明是裴宣自己率众撞了人,却还要恶人先告状,简直是毫无廉耻之辈。原本不想立刻与他对上,可人家却不愿放过自己,真是冤家路窄。裴宣身上有一种隐藏的很好的杀气,冰冷的眼底更是难藏傲气。此人武功据传当世第一,或许今日正好一试。但……她虽对楚汉有自信,却不知裴宣武功深浅,不敢轻易拿楚汉去冒险。
谁知不待江小楼开口,楚汉便立刻站在了马车之前,拔出长剑,笔直地指向裴宣道:“不得对郡主无礼,裴大将军,请你立刻道歉!”
裴宣嗤笑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而同一时间,楚汉面色一沉,手中长剑迅疾刺出,剑光如同一道闪电,顷刻之间已经到了裴宣面前。裴宣还未动弹,那剑已经到了他的咽喉之前,动作快得令人咋舌。
周围的人第一时间看见这里的冲突,纷纷退避三舍,神情惊恐。
裴宣的铁鞭已然缠上长剑,楚汉只觉得瞬间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就像是一根尖针,顷刻间径直袭入他的心扉。啪地一声,楚汉手中原本凌厉无比的长剑,竟然在众人面前折成两半。见那铁鞭威力如此惊人,楚汉心头一颤,反手将断剑朝对方的颈项横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裴宣冷冷一笑,径直起身,悬立于马上,楚汉完全扑了个空,心头巨震,而裴宣却手腕一转,径直扭住了楚汉的手腕,鬼魅般的一闪身,眨眼之间,他就如同蝶翼一般落在了楚汉的身后,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嘲笑。而楚汉手中的断剑还举着,却已经失去了眼前的目标。楚汉迎敌至今,从未遇见如此可怕之人,一种令人疯狂的恐惧突然从心头跃出,陡然感觉一种难以形容的寒意侵袭全身。
江小楼赫然发现裴宣的铁鞭已经勒死了楚汉的咽喉,赫然一惊,大声道:“楚汉,小心!”
胆小的人捂住了眼睛,几乎不敢看这当街杀人的一幕,然而下一刻,裴宣的左手一抖,铁鞭立刻松了些许,楚汉抓紧机会挣脱而出,正待转身给予一击,裴宣眼光一冷,一掌将楚汉打飞了出去,楚汉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跌倒在地,竟口吐鲜血,几乎爬不起来。小蝶惊呼一声,快步地扑了过去:“楚汉大哥!”
楚汉却勉强支撑起身体,大声道:“公子小心。”
裴宣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青衣公子,他面容俊美,笑容和煦,看起来仿佛是从阳光中走出来的,周身光华璀璨,耀人眼目。
“原来是醇亲王。”裴宣的眼神冷冷落在对方的身上,“裴宣不过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奴才,竟然劳动王爷大驾,果真稀奇。”
独孤连城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身上,见她虽然面色微白,却也没有受伤,心头不由一松。他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纵然心中极愤,面上却没有半点不悦流出,只是淡淡道:“裴将军不必客气,这侍卫犯了何错,竟让将军当街杀人?”
他的目光疏离冷淡,裴宣素来厌恶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爷,原本对他也很是轻视,可与对方对视之时,只觉那道眼神又冷又深,完全与他俊美儒雅的面容判若两人,不自觉心中一紧,心知醇亲王绝非表面看去那般无害,面上便只是道:“这护卫胆敢冒犯我的威仪,今日我断不能容他,请王爷莫管闲事!”
说完,裴宣冷笑一声,已然丢下独孤连城快步向楚汉而去,显然是要将对方置之死地。
独孤连城却站在他的面前,恰好挡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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