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远苦笑道:“可不是,就是种豆芽。师傅没问旁的,就问了这个……要说丹方,师傅都传我了,师傅飞升前几年,都已经收手了,一干事务都交给贫道了。贫道追随师傅几十年,若说师傅曾炼过什么灵丹,贫道没有不知道的,从来没有异常的。到了最后,也就种豆芽这么个嗜好。兴许是有什么天机不能泄漏,但是又不忍看贫道再入轮回。只好暗示,然而贫道驽钝,竟不能猜中其中深意。”
正常情况下,元和帝是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可张真人的鞋子就在眼前,纵然不佞佛,他也知道佛教里许多顿悟坐化之类的例子,高僧大德的参悟,从来就是千奇百怪的。说不过哪一天喝口水就顿悟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更重要的是张灵远诚惶诚恐的态度,以及眼中透出来的渇盼!
元和帝不认为张灵远有胆子骗他,更不认为这世上有人能够骗得了他。也许,张灵远说的就是真的!这种豆芽也许就是门径呢?再说了,种豆芽又不是什么邪术,种种也没什么坏处嘛。
想明白了,元和帝便对张灵远说:“这个豆芽,是怎么种法的?”
胜利在望,张灵远不改有丝毫的疏忽,依旧诚恳认真又热切地说:“就是一把豆子,放到盆里,要温水,不能冷、不能热,盖块笼布,房里搁一宿。天气好的时候,第二天起来,就能发芽了。说来也奇怪,这豆芽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观里天天拿它加菜!后来我也种豆芽,他们吃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心是渴盼的,眼里的热切并不作假——求求你,快信了吧!
元和帝也很认真地跟他讨论起来:“那你悟到了什么呢?”
张灵远果断将瑶芳的话捞过来了:“生灵可畏。”
“嗯?”
“谁知道一颗豆子能长出芽来呢?造化真是神奇。”
元和帝道:“你要这么想,就成不了仙。”
张灵远眼睛里的亮光黯淡了下来:“是啊。”
元和帝将信将疑,并非怀疑张灵远欺瞒,而是觉得以张灵远这傻劲儿,傻的未必准。多少试一下吧,元和帝想,对张灵远道:“悟道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你是丹鼎派,心思不要偏了。”
你娘!怎么又扯到丹上来了?张灵远一个激泠,忙说:“贫道也是病急乱投医的。”又问要不要上缴张真人的用器——发豆芽时用的大铜盆。元和帝哭笑不得,还是接住了:“送来吧。”
张灵远欢快地答应了,仿佛元和帝收了他的破铜盆他就能成仙了一般。元和帝心想,这个人真是天真烂漫,老天爷同情他,让他寿终正寝也说不定。
张灵远却想:终于糊弄过去了,一定要传得满山香客都知道,我献了个铜盆儿,我教皇帝种豆芽不炼丹了!狠狠心,张灵远决定出点血,将自家道观珍藏的一张清心丸的药方给公开了,表明自己这是在积功德,一心求长生——在那之前,要先献给元和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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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观作为丹鼎派的道统,促人成仙的金丹一枚也没有,济世救人的药方倒是有几个。清心丸只是其中一味,有清心凝神的功效,卖得还特别好。张灵远以师傅纪念升天周年的名义,将这药方一公布,登时赢得了许多赞誉。城内大小药房不好意思明着用,暗地里也研究,都叹这药方实在。
太医院里也不敢随便给皇帝用药——他自己胡乱磕的除外——拿了清心丸的方子,胆战心惊地研究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张良心药方,很实用。尤其是夏天的时候,解暑有奇效。
元和帝听了院判的汇报,微笑着转动院判呈递上来的药瓶:“知道了。以后宫里常备着吧。唔,清心丸……改个名字吧。”
院判道:“还请陛下赐名。”
元和帝提起笔来,笔尖在砚上荡了两下,在一张上好的雪浪笺上写下两下大字——仁丹。【1】写完了,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一样,对板子道:“将这个送去老君观吧。”
板子挺高兴能暂时离开元和帝身边,寻了个匣子将这张纸宝贝一样地装起来,颠颠地跑出去派了自己的徒弟:“给你趟优差,去老君观,把这个赐给小张真人。”
回来见元和帝心情正好,便说了采选宫女的事情,如此这般:“也是两位的一番心意,您……要不看看去?”
元和帝唇角一抖,不大耐烦地道:“看那些做什么?”一提这个就想起伤心事儿来了,想要的纳不了,弄宫里来的能比得上心头好的没一个!看了伤心,索性不看。
板子见他的脸色不好,不敢再催,只说:“可两宫给您添使唤人……收不收?”
“随她们去办吧。”
有他这一句话,韩太后就开开心心给她挑中的三个少女要封号来了。元和帝不好拂了母亲的面子,一视同仁给三个全封了才人。闲极无聊,当天便临幸了一个,灯烛之下,越看这面目越像是吴庶人。吴庶人在他面前放得开,眼前这少女却有些怯怯的,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更因这一份相似,勾起他年轻时的回忆,不免高看这少女一眼,过不数日,即封为佳嫔。
佳嫔复姓百里,与吴庶人脾性大为不同,元和帝初时觉得新鲜。等另外两个才人也到了跟前,才发现这仨都是照着一个模子印的,还印得不怎么像,那模子现在正在冷宫里歇着。
想明白之后,元和帝深感无味!更生出一丝愤怒来——这是要控制朕么?常年嗑药成瘾的人,一旦断了药,脾气就会变得暴躁,情绪也会不安起来。以前觉得是“贴心为我准备好所有我喜欢的东西”,现在就是“连老子睡什么样的人都要操纵”。
韩太后莫名其妙挨了一枪,一个月没见着儿子的面。元和帝再看那盆豆芽,都快长出叶子来了,他还是什么都没悟到!一怒之下,他又跑去炼丹了。这一回不用张灵远了,他自己来。
张灵远也乐得轻松,他正准备着参加师妹的于归之喜呢。鉴于瑶芳这次帮了他很大一个忙,给他打开了新脑洞,张灵远忒大方地送了许多贵重礼物。直到这个时候,瑶芳才知道,以前觉得老君观富,现在才知道它是真的富得流油!
张灵远送了双份的礼,一份是以张真人的名义送的,一份是他自己的。从赤金宝石的首饰到绫罗绸缎,满满塞了两箱子,看得韩燕娘都傻眼了:“就算咱们帮着印了些药方发散,也不值给这么多添妆吧?这……有师兄给师妹添妆的么?你又不曾入道门。”
瑶芳明白这是为的什么,对韩燕娘道:“只管收下,就当是我欠他的心情就是了。”
韩燕娘嗔道:“人情债不好还的。”
“您放心,我有数着呢。”
“你有什么数儿啊?我看这势头不对,好好的,发了仁丹的方子,又有传说他教圣上种豆芽,不要炼丹了。处处透着诡异。这么些年,我看这京城里的事儿,云里雾里的,却弄明白一个道理——上头那些人,一根肠子恨不能拐八百个弯儿,就是不让你猜到里面的门道。可等出了事儿,最先倒霉的还是底下的人。要我说,物反常即妖,不要沾。唉,你们命好,两个姑爷能顶事儿,你们自己别惹事就好了。”
瑶芳唯唯,也不争辩,听韩燕娘作最后的“闺训”。韩燕娘的经验很实用,中心思想是:拿住了姜二,以后就高枕无忧了,当然,婆婆妯娌也要处得好了。但是,如果有矛盾了,只要不是姜二有明显的错误,那还得站姜二那一边儿。以及:“别跟你那头嫂子争什么权,说句话你别难过,那个家,是人家的。你能帮衬就帮一点儿,也犯不着将那个当成自己兜里的东西了。有那功夫,经营好自己的嫁妆。”
瑶芳右手捏着左手上戴的一枚宝石戒指,轻轻旋着,笑道:“我跟二郎也商议过了,是一家人时,不藏私。分开了,咱们也不恼。要欺负我,不行!”
韩燕娘道:“唉,差不多就这样儿吧。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强要一视同仁,将那以后就不是自己的家当成自己的一样操持,也难。有分寸就好。人呐,要是不投缘儿,远了香,近了臭。别强求。”
“是。”
“你跟你姐姐还不一样,她上头没婆婆,旁边儿没妯娌,你行事得小心些。但是有一条儿,能咬住了就别松口!”
瑶芳精神一振:“您说。”
“别叫他纳小!”
“噗……”
“你笑什么呀?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呐?旁人家里,人丁兴旺是好事,搁宗室那里,人口多了能穷死!不是我小心眼儿,缺儿子的时候,庶子也是子,儿子多了,唉……愁死人!旁人家里,怕的是后继无人,这上下宗室总有十万了吧?缺不了人!别人家嗣子还有不讲良心的,宗室人家,你就是诰命,谁也欺不了你。”
韩燕娘以前从不与瑶芳说这些,这回这话说出来,略毁形象。她还是选择说了出来:“千万不能吃亏啊!能说的,我跟你婆婆讲,你也是娇养长大的,受不了气。记着了,有时候不能为了一个贤良的名声儿,把实惠都丢了,自己咽苦水儿。都说我悍,可你看我过得如何?比起,”咬咬牙,“比起低眉顺眼,全听你爹的,怎么样?”
瑶芳笑道:“您说的是。”
韩燕娘道:“哎呀,说得太多了,不说这糟心的事儿了。说起来,还是做姑娘的时候轻松。来,换上那一身儿给我看看。”
瑶芳从善如流,也很乐意换上大红的嫁衣。不过她有诰命在身,凤冠霞帔,一些需要自己准备的东西就撤了下来。因她这癖好,除了颁发定制的那些行头,旁的全使大红绸缎,一片红彤彤的,更衬得肤白胜雪,乌发似漆。
韩燕娘看了便拍手笑道:“二郎好福气!赶明儿到宫里拜谢天子,满宫的人都能被你压了下去了。”
瑶芳:……一点也不想见那个货,肿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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