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顺着藤绳往上攀爬,一寸一寸移过了头顶,再一寸一寸下了藤梢,像是突起了冷风,原本还觉得温热的院子里,隐隐有了些寒意。
娜琳不提防又出来叫她,人语遥遥,不过是五米左右的距离,在宛春听来却恍如隔世。自己如同盖在了金钟罩里,她每叫唤一声,便似在罩子外敲了一锤,铿铿作响,振聋发聩。
她是否该庆幸,苍天有眼,到底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眼下是建元十五年,她是李家的四小姐,不过十七芳龄,有着高贵的出身,大好的前景,甚至,还有一张与她前生几乎一模一样却更加青春明媚的脸。
前生,她家境平凡,无力抗拒亦不敢抗拒陆建豪施加给她的苦难。而这一生……她再不会听信那人的谎言,落尽噬人的火坑里。
陆家欠她的,她要一点一滴的从陆建豪身上讨还回来!
膝上的书随着她茫然的应声起身而掉落在地,娜琳咬着帕子直笑:“书呆子,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进了屋来,太太叫你呢。”
宛春下意识答应了,脚下却不曾动步,大概是她的无动作又惹恼了娜琳,便?着门框子,双手叉着腰,白净的面容硬装成凶神恶煞的样子,瞪着眼向宛春道:“可是书呆子一言恼着你不成?跟你说了太太叫你呢,晚了又该说你女孩儿家不听话了,快过来吧。”
娜琳是李宛春母亲余氏身边一等一贴心的丫鬟,听她的奶母周妈说,余氏未曾嫁过来时,在他们府中人人都说余二小姐是脂粉队里难得一见的英雄。连着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也泼辣爽利,故而出嫁时只带着一个娜琳过来,就已经吓得李家上下避猫鼠儿一般,连宛春那混世魔王一样的哥哥,在她面前也唯唯诺诺,生怕一时不查让她告状到余氏面前。
宛春掸了衣服上落着的葡萄叶子,也怕她再去余氏面前说些闲话,勉强笑着道:“看的时间久了,猛的站起身脑门子都发疼,你且去跟母亲说我略站一站就来。”
娜琳这才拍手笑了:“可不是应了我说的话,读的书太多人就容易坏了脑子。你也别耽搁的太久了,保不齐太太找你是了不得的急事呢。”
宛春点头,看着她进了屋才弯腰捡起书来,怅怅叹口气,理了一理头发衣服,也往母亲的房子里去。
她们住的乃是旧京里的老四合院,深进深出的大院子,四周一溜的厢房连着回廊,四角各有一根朱红柱子撑着,真像一口井一样而她们就是井底的蛙,每日坐井观天,却不知天地几何。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唏嘘,娜琳正巧给主母余氏拿了报纸,瞧她深思不属的进来,便朝着余氏笑道:“太太,你瞧瞧咱们的四小姐,是不是像霜打的茄子,蔫吧了?”
余氏穿了一身蓝底暗挑银丝梅花的长旗袍,披了米白的云肩,正坐在沙发上。她本是苏州当地望族‘锦溪余家’的二小姐,又曾在英国留过学,外表虽穿的传统,骨子里却很有些西式的做派。故而四合院也只是个老古董的壳子,内里陈设竟全是西式的风格,沙发茶几座钟甚至于餐桌,无一不透着奢华与瑰丽。
听见娜琳这样说,她便抬头看宛春一眼,复又低下头翻着报纸笑道:“她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孩子乖觉,大了也还是那样子。再者,她近几日身体才好,医生也说了以静养为主,不爱玩闹有什么好奇怪的。”
娜琳忙摆手道:“我不是说的那个意思,咱们四小姐终归是要嫁人的,太太得空也跟老爷说一声,别再让她捧了那么厚的书看着。那日太太打发我去张家借鞋面上的花样,他们家的姑娘就因为看的书太多,听说眼睛都不顶用了。咱们的四小姐要说哪儿生的最好,可不就是那一双眸子漂亮?倘或真的也看坏了,日后嫁人都有的话说呢。”
余氏闻言呵呵直笑,娜琳不识字她是知道的,素来心直口快没个遮拦处,让人可爱又可恨。
唯独苦了宛春,才要笑不提防叫娜琳看见,不免又生了事故道:“这样才像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家嘛,四小姐就是不常笑,笑起来可比张家王家的几位小姐俊秀多了。”
余氏见她夸赞,也打量了一回道:“她不随我,真真随了他们老李家的品格,模样身段活像是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怨不得她在世时总是走哪儿带哪儿。”
“谁说不是呢?”娜琳伺候宛春在余氏一侧的沙发上坐下,又回身搬着杌子放在余氏身边,拿起了绣花的针线,坐下跟余氏闲聊,“老夫人性子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的,往常咱们总猜不透,独有四小姐能讨她欢心。人说重男轻女,在咱们这儿还就行不通了,三少爷小的时候可比不上四小姐受宠。”
余氏笑道:“是了,季元脾性浮躁,成日里混闹,老夫人喜静,就不爱他往身边凑,这丫头是占了便宜了。”
说罢,点了点宛春的额头,分外由衷宠溺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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