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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神佑并不知道山璞已经到了城门口了,照她的估计,山璞回来也就是这两天了,万没想到会这么巧,就在楚氏刚刚提到山家兄妹的当天,他就到了。
颜神佑在反省。要说她不知道什么孝期的讲究,那是胡扯,确如楚氏所说,人心都是偏的。她的心偏了,她纵容了阿婉。并且,还有一个祖孙俩都说不出来的原因——利益交换。颜家需要山民的支持,光有山璞还不够,阿婉手上的部族也十分重要,必须捞到自己人手里。所以她有意无意的,并没有在礼法上面较真,反而下意识地为阿婉和姜云寻了好些个借口。
【我支持她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颜神佑问自己,答案是无解。想来年初楚氏点头认可山家兄妹,也未必没有同样的考虑。
一时之妥协,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颜神佑现在感受到了。然而要让她再选一次,扪心自问,她大概也不会以礼法为名、门阀为由,强烈反对。
苦笑两声,颜神佑道:“说不得,总是要管上一管的。她哥哥倒不是个糊涂人。”
楚氏道:“兄妹俩相依为命,他难免会惯着她妹子。爱子如杀子,往后再不能惯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是不得不为之,如今却不好一如往昔了。”
颜神佑点头称是。
楚氏定定地看着她道:“你办得到?”
颜神佑道:“我是早该下决心了的。”
楚氏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颜神佑不再言语。
自己的毛病自己最知道,她的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明面儿上看起来也是样样周全,还很有一点慈悲心肠,很会笼络、调-教一些人。实际上,要做大事,她的性格上是有缺陷的,或者说为人处事时的方针、给自己的定位,是有很大的问题的——格局还是太小。
譬如阿婉这事,她这不只是偏心,实际上是眼界带来的双标了。
所谓样样周全,实则是处事圆滑,做尽好人。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什么好处都想占了。虽然自己也口上说“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的”,但是在处事的时候,依然没那么果断。
若单看她的经历,几件大事上也算有几分霸气侧漏,再看细节却又失尽原则。何二女事件是这样,人是她带回来的,明明当时按标准,何二女就不应该留下来,以后留在家里,何二女养成后来的性格,固是天性也是她的纵容。阿婉之事亦是如此,并不曾旗帜鲜明地指出问题来。
往严重了说,这其实就是没有担当、怕得罪人。这样的品格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无伤大雅,甚至于如果有些小聪明,能应付得了一些问题,这样的习惯还会让她挣得好人缘、好声望。然而,这却不是一个领导者该有的品格。如果怕得罪人,是永远当不了领袖的。
品格不坚毅的人,是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她说的对、敢跟她一起走的。自己都不坚定,如何能让别人相信?
以前她可以这样,“事事周到”不得罪人,得罪的都是被她列上□□的,完全不用担心有什么报复之类的。那是因为领袖是她爹!现在她有了自己的、不能为别人赞同甚至要被反对的主张,这样的政治立场是无法妥协的,她必须坚定起来。由内而外的坚持住,每一个细节都不可松懈,绝不可示人以软弱可欺,说话像是开玩笑。
否则,是没有人会为她的主张出头的。在这件事情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颜肃之再中二,再掉节操,还是有下限的。对妻女纵容,仅是特例而已,并不是整个原则休系的崩塌。所以昂州诸人愿意奉他为主,哪怕他曾经的黑历史黑得一塌糊涂。而且州府诸人彼此却并不肯服,最大的原因,乃是与颜肃之一比,就觉得气场莫名地都弱了很多。
气场这东西说起来很微妙,实际上没那么玄乎,它就是通过一举一动透露出来的。
颜神佑也不是没有坚定的时候,终归是自幼养于闺阁。虽多了一辈子的知识,多了些见识,上辈子却也不是什么领导人,于这方面,客观上是缺乏的。
昔年楚氏曾对她说过“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彼时自有感悟,终归不深。那个时候,无论是说话的楚氏,还是听讲的颜神佑,对自己的定位都不是一系之领袖。潜意识里,还是将内宅看得颇重,是以颜神佑虽然学了些御下之道,心里警觉的程度其实并没有到位。
吃过了偌大的亏,连着两次都是差点丢了命。逼上梁山之后,颜神佑才有如今之大彻大悟。仿佛一个天天听着老师说“不认真学习,以后找不到好工作”的学渣,读书时知道这个道理却不以为意,又或者是自觉已经明白了;直到毕业后看到学霸们已经签了五百强而自己还在四处投简历,这才如梦初醒!
自己不明白时,偏觉得自己很明白,听别人说什么道理,都觉得“这个我懂了,虽然觉得有点啰嗦,但你说的是好意,我心领了,就不翻脸了”。等到真的明白了,哪怕别人没有明说,只是随意一件小事,自己都能有很深的感悟。
楚氏见颜神佑一脸感慨样,嘴角一抽,一手捂眼,一手往外摆:“去忙你的吧。”看着伤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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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神佑跑去见颜肃之的时候,山璞已经进城了,先回家看看妹妹。阿婉自从定了亲,就被山璞勒令收敛,除了必要的文化礼仪的学习之外,就只许在处理部族事务上忙活,而不许再四处跑了。近来天旱,阿婉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心绪玩、没功夫四处串连。
山璞还是不放心,时时通书信,也是通过阿婉来了解一些昂州的情况,也是为了实时掌控阿婉的动向。一回来,第一个便要见见妹妹,看她有没有更稳重些,再了解一些细节,然后去见颜肃之。
颜肃之对于颜神佑的一些奇思妙想,一贯以来都是支持的。即使不支持,也没有明确反对过。颜神佑脑洞开得虽大,不少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行性的。只是这一回,坦白说,颜肃之有点吃惊过度。没想到颜神佑看得那么远,脑洞开得那么大,并且……态度这么地反传统。
男丁不够用的时候要女丁补足,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尤其是战乱的时候,后方基本上女丁要成为主力——精壮很多当兵打仗了,劳动力不足。这些颜肃之自然是知道的,让他想不到的,却是颜神佑话里话外的女权思想了。这种思想,不得不说,是很危险的。
颜神佑两次提出女童读书、招收女官参与政务,即使理由很充足,现实也摆在那里,以颜肃之的政治嗅觉,还是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作为一个父亲,颜肃之乐意纵容自己的女儿,乐见她做出别人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来。
但是,颜神佑这样的做法还是很危险——她将自己置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不止是招致反对,更有甚者,脑洞开得再大一点的,会以为她这是在争权,争的,是继承权!这就很不好了。事业还没做起来,就要先闹分裂了。但是颜神佑指出的问题又是切实存在的,只是颜肃之不希望把女儿推到这样一个危险的境地上去。
说颜神佑有野心,颜肃之相信,他相信颜神佑的野心是志在天下而不是什么继承权。可是,别人能相信吗?她的亲兄弟没有长大,她已经在昂州有了一人之下的发言权,不但有兵有权还有神话光环。说她没有夺位之心,有多少人肯信呢?
颜肃之很忧郁。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有童年阴影的苦逼,开始是中二,中二期一结束,就想自己的小家庭能够和睦。如今小家庭统共只有五口人,要是搞得儿女不和,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所以,看了颜神佑的计划书之后,颜肃之决定跟她认真地谈上一谈。谈话的口气也让颜肃之很犹豫,口气严肃了,显得自己是在怀疑女儿,口气太轻,就怕不能让她深刻认识到问题的严重。
颜神佑见她爹一脸严肃的样儿,也担心他一口给否决了,她需要颜肃之的支持。虽然自认为切入点选得很对,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颜神佑试探地道:“阿爹觉得哪里要改一改?”
颜肃之静静地看了颜神佑一阵儿,见她还是一脸诚恳地模样,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嘟了嘟嘴,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最终还是无奈地问道:“你这真只是为了应战时之急,又或者是为了战后休养生息?除开抑制门阀,就没旁的念想?”
跟聪明人说话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颜神佑痛快地承认了:“这些都是真的,想女人别过得这么憋屈也是真的。”
颜肃之扶额,常年中二,爹娘老婆为他犯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轮到他现世报为闺女发愁了。他中二的时候,惹的祸无非是“不成器”而已。他闺女发起疯来,这个……杀伤力略大啊!
这个作死的熊孩子!
这要是个儿子,颜肃之能抽死他!
可惜是个闺女……
颜肃之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这样对你不好。”
熊孩子还很不领情地道:“对大家好就行了。”
颜肃之头痛万分,认真地对颜神佑道:“那也不要你去扛活!”
颜神佑虽然平素跟颜肃之说话颇为随意,此时也看出颜肃之态度不大对,不敢硬扛,只好小声嘀咕道:“我就是一想,将来要是有个闺女,还要被压得死死的,我就喘不过气来。”
搞残门阀再收归己用这种事,在颜神佑看来,州府是不会反对的。甚至颜肃之,虽然让颜神佑悄悄去做,心里也不是不赞成的。能让他这么翻来覆去找自己谈心的,也就是争取女性权益这么一件事了。所以她绕过了什么门阀,只说颜肃之担心的事儿。
颜肃之对于这一点,倒是很能理解的。口上依旧说:“你不要总是说出来,这样不好。易令人防备,又或要针对你。”
一片慈父之心,颜神佑也不能不知好歹。况且事实摆在面前,生产力提不上去,妇女地位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不可能的。颜神佑的初衷,也不过是洒下种子而已。颜肃之已经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开明的家长了,这个时候跟他硬犟,那就不是立场坚定,而是脑子进水了。
商鞅说孝公,还要说三次呢。
打仗是不可能不死人的。到时候,“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再喊出来,他们也无可奈何了。能将这样的口号光明正大的喊出来,对于颜神佑目前的状态来说,就是一种胜利。
不急。颜神佑是真的不急着一天两天就出成果的,早就做好长期抗战见不到胜利那一天的思想准备了。眼下还是得一门心思促生产,多捞点小妹过来,做些实事,向她们灌输点思想呢。
于是颜神佑痛快地点头答应了:“阿爹说的是。”
颜肃之狐疑地看着颜神佑,颜神佑大大方方地看回去。颜肃之无奈地道:“你就是想得太多。”
颜神佑冲他憨憨一笑。
颜肃之眼角一跳,伸出手去将她脑袋胡乱揉了一把:“你是我祖宗!”
颜神佑装傻……
颜肃之还想再说什么,山璞却又来了,搞得颜肃之异常郁闷。气哼哼地道:“我去看看他,你不许往前面去。”
颜神佑含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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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璞回家见了阿婉,阿婉才从山上下来,错过了州府的一场好戏,十分扼腕。只得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哥哥,末了,还说:“阿郎还是去寻使君说一说的好。”
山璞终于放下了一点心。他妹没有当场跳起来跑到州府,已经让山璞觉得很欣慰了。阿婉不跳起来,山璞不能不急。只是他知道,一听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那是不行的,总要将手上的事情安排好,才好跟颜肃之聊一聊。
这个事情上,最有发言权的,反而是颜肃之。山璞临出门前,眼带忧郁地看了妹妹一眼。深深地觉得,今天见不到颜神佑,明天也要找个机会跟颜神佑谈上一谈。
当然,见颜肃之的时候,他的态度还是相当端正的。
颜肃之也不跟他客气,说两句你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之后,就奔正题来了:“荆州来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亲,就是你送消息把人搞回来的,还问人家是不是知道了,你……
山璞回答得倒挺认真:“是。”又感谢颜肃之遵守信义,没有答应河间王。
颜肃之一摆手:“说话算数儿难道不是应该的?什么时候做了该做的事也值得夸奖了?”
山璞不好意思地红了一下脸,看得颜肃之眼角又是一抽,清清嗓子,对他道:“那边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了?”
提到正事的时候,山璞脸也不红了,说话也不磕绊了,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起来:“正是。临来之前我已经布防了,想来他们那里也是要忙秋收的,越界的事儿且办不来。只是湓郡方向似乎有些个不太平,常能见百姓逃亡。也有往南的,也有往西的。”说着,眉头微皱。
颜肃之冷笑道:“河间那个王八蛋,名声不错呢呵!要不是……”要不是牵到我闺女,我一定再到处说他给儿子定了亲还要骗我家的婚!见山璞目露好奇之色,颜肃之摆一摆手,对他道,“只是不巧,三娘死了,你们的事儿,又要拖上一拖了。”
山璞已经听说颜静姝的事情了,直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还是得装作很了解的样子,表示:“世事难料。”却又说,那原本准备的日子就不对了,是不是得另订个日子呢?
颜肃之瞅了他一眼,心道,你小子是真憨还是装傻呢?点头道:“我已命白兴去选看吉日了。”
山璞这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颜肃之看他一口白牙亮晶晶的,忍不住想捂眼。山璞见他这个样子,不好提出现在就见颜神佑,委婉地表示,明天能否再次过府拜见太夫人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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