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履,你是个好孩子。”他第一次摸了摸我的头,颤巍巍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石头样的东西,不过是透明的,阳光下闪着光。“你也算毕业了,我这个老秀才一穷二白,没什么好送的,这是我小时候在河边捡到的一块石头。承履,一个人在外面闯荡难啊,你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在阳光下看看这块东西吧。”他硬塞到我手中,那么老的秀才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以后好好的,去吧。”
我冲他磕了一个头:“夫子,我走了。”
还有一个人要见。他撑着长木棍走到我身边,脸上温和的笑意不见,这倒让我有点骄傲。我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矫情。“你走了,也好。”沉默了很久,他才说了这句话。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脸焦急:“你等我下。”说完赶紧撑着长木棍往教室里走去。没一会满脸是汗的拿着一本书递给我,是《论语》,我以前看过他的这本书,上面满是批注。来不及说什么,我听见教室里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夹杂着“瘸子”这样的话。他似乎并没听到,“承履,夫子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你在外……”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我想笑他居然相信夫子的话,可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有重重一点头,转身走了。
我爹没来送我。
今天王屠夫一家请他做法。他去了。我不明白,如今的作法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侮辱,已经沦为众人的笑谈,为什么他还是坚持画那些没用的纸符,难道当了这么多年的算命先生,他自己也当真了?他给的钱我拿了一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我想拿,可是太重了,一半就已经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剩下的一半我拿不动了。
不出所料,王屠夫的儿子站在干的裂了缝的田垄边等我。看见我,他重重吐了口唾沫,笑的像条狗。
当我倒在泥地上,脸被他重重碾磨了几脚,看见了一队长长的人字雁。已经是秋天了,他们要飞往家乡过冬了。这是我爹从小告诉我的,他说,我娘名字里就有个雁字。
“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他狠狠又吐了口唾沫,离开了。
我躺在地上,懒得擦脸。离我很远的天空,那群大雁终于飞过了。
第一次,我在野地里大哭。我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被打哭的。
京城这种地方看起来真是光鲜亮丽。
而我,穿着一身破衣烂布,躲在阳光照不进的巷子里。
我带的那些钱刚到地方便被人偷走了。连着那颗石头,那本书。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爹,他还像以前那样,坐在那棵大柳树下,支着个摊子,我坐在他身边,说:“爹,我把你们给的东西都丢了。”他脸上有苦涩,更多的是笑容:“承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不就是丢了点东西么?”
“我一直都没出息。”在梦里,我才能没那么别扭:“爹,我没出息,你高看我了。”
远处开始蔓延出火光。我猛的站起,拉起我爹就要跑,却没拉动,回头惊愕的看他,他仍是那副样子,对着我笑:“承履,你是个好孩子。”
然后,火光猛的冲来。
我一下子惊醒,京城的天还没亮。明明是深秋的天,我身上却像是被火烤过一样烫。
十三四岁的孩子,在京城活下去,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体面些的会把自己卖了,当奴才能有饭吃,饿不死。
我是不体面的。
我会捕鸟抓野兔,会分辨花草,会听出昆虫的叫声,可是这些在京城都没用。
离了那地方,我觉得半条命都没了。
躲在小巷子里,和乞丐们抢着垃圾堆里的东西吃,剩下的时间发呆。桥洞可以遮雨,那是乞丐中能打的人的福利。我不能打,甚至,我走路都开始发飘。
我爹给人算了一辈子命,可惜,连他儿子的命都算不对。
我遇见那人那天,正在等死。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会:“你叫什么名字?”
我眼睛直直的盯着天,不说话。
“我认识你爹,他是个算命的。”他又说。
我把眼睛砸到他身上。是个老人,眼神已经开始混沌。“承履。”
“真是他会取的名字。”他感叹一句:“你跟我走吧,你是他儿子,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等死?”
那人将我带到一个宅院,说那是我爹的家。他说他等了十二年,等到我了,将我留在那就走了。
宅院很大,很空。看得出,虽然老旧,但时时有人打扫。
我还是一个人呆在那,可开始变的不一样。书房里有很多书,文字奇怪,但我都能看懂。那些书都是关于符咒那些鬼神之道,我试过一次,成功了。
原来,我爹真的不是神棍。
他们说,我是那个人的儿子。恭敬的喊我一声先生。
可是这些都没什么用了。当我离开时心心念念着的挣大钱,现在看来如此浅薄可笑。
那些乡村在我离开后不久,干旱越发严重,于是有人提出祭天,说我爹十几年前触怒雨神是个罪人,将他活活烧死。他们没想到迎来一场盛大的洪水,将一切冲刷干净。
我想起那天的梦,那么大的火光,那么灼热的痛苦。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那间书房里留下的最后一本书,只有几行字——
承符咒者,一生无名。
凡所付之人,皆不得善终。
我想,他是告诉过我名字的,可是我这一辈子注定刻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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