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卢泽汓去北京读书后,卢大爷独自守着空屋,这老头儿思想倒挺前卫,纯s一族,一个人在家喝茶练字,还做手工木偶卖给游客赚点外快。无聊了就去茶馆社交打麻将,他说一个人自由自在,不需要人照顾。
我曾问卢泽汓关于他爷爷一个人生活的问题,他对卢大爷很放心,说那老头儿身板硬朗,不用愁他。平时卢泽汓会给他爷爷寄点钱和衣服什么的,但很少回来看他。
卢大爷要起身给我泡茶,我连忙把他按住要自己来。他说:“你是客人,怎么能自己来呢,好好坐着,看我这个老头子的茶艺如何。”
镇上的人爱喝茉莉花茶,都是本地茶农种出来的,不打药,不加添加剂,纯天然绿色食品。小时候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家就抱着大缸子牛饮一顿,喝完一个饱嗝,感觉人生圆满,今天看到卢大爷的泡茶装备,心想这么多年算白瞎了这好茶了。
茶具用的夹江出品的顶级青花陶瓷,水必须用后山瀑布接来的新鲜山泉,而且只能是那个瀑布早上6点到8点的水,别的瀑布别的时间都不行。
水不能在盛水用具中过夜,因为时间一长水会沾染上“人造”之味,破坏了其天然的本体。稍微有经验的老人,鼻子灵,糊弄不了他们。
用柴火灶煮沸,熄灭柴火,沸水静止两分钟后,满上一杯,顿时,茶香四溢。闻之神清气爽,饮之甘冽爽口,停不下来。
待绿色的茶叶定在清水中,两朵洁白的茉莉花浮在杯沿上后,我呷了一口,整个口腔灌满了清新的茶香,不禁赞不绝口。
卢大爷哈哈大笑,说:“还是家乡的茶好吧,你们年轻人在北京我一点儿都羡慕,喝不到这么鲜美的茶啊。北京啊,还是太偏僻了,哈哈哈。”
说完他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闭上眼睛慢慢享受这自然的馈赠。
是啊,对于他们来说桥边镇才是天堂,北京,实在太偏僻了。
我告诉卢大爷:“汓子在北京好得很,过段时间就接您去北京,这是他捎我给您的两千块钱您拿着。”
卢大爷接过钱,高兴坏了:“哎哟,我的好孙子吔。”
看到眼睛里噙着幸福的泪花和被岁月开凿出来的皱纹,我知道一路走来这爷孙俩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虽然这点钱无法改变他的生活,却能给他心灵上的慰藉。
其实,我已有半年没有卢泽汓的任何讯息了,不知他此时身在何方,是否还记得我们少年时赴约的承诺。
我只知道他为了追求那隐秘情人,不惜舍弃了好工作,丢掉了美好一切,这情痴,在我们四个中最痴。
告别卢大爷,带着满口茶香走出小镇,来到一片田野,成熟大麦的暖洋洋的芳香扑鼻而来。
不时还有一只孤零零的青蛙出的咕咕声。除此四周寂静无声,是那种深深悲哀的寂静,在寂静中沉默的思想开始言语。
想到了梦中的阁楼和童年的梦魇,还有我的舅舅。
从喧嚣的北京回到镇上与旧事物融为一体,儿时的思念愈加强烈。
我深知,这看似平安如江河的小镇,隐藏着许多动人的、惊悚的甚至邪恶的人与物,我再次跟他们邂逅,仿佛某种姻缘和宿命。
很小的时候,我被寄养在外婆家。我惊异于我的记忆力,那时外婆经常穿一件绿色的衣服,周围的竹林投下斑驳的影子。
夜风拂来,竹叶开始悉悉索索地窃窃私语。我在外婆怀里哭闹不停,她指着天上的月亮,慢悠悠地唱起一古老的民谣,我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外婆脸上皱纹交错,刻满了生活的艰辛。这张脸对我来说是温暖的港湾,后来,另一张脸闯进了我的记忆,他是我的舅舅。
舅舅经常给我带回一些惊喜,山上的野果子或者“鸡腿”。“鸡腿”是一种有着臃肿的根的植物,它的根长得像鸡腿,嚼起来有股淡淡的甜味。
上幼儿园后,因为舅舅在砖厂上班,来看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他一到我家,便开始在书架上鼓捣,然后捡出几本厚重的书就离开了。
我偶尔去砖厂找他,满脸污黑的工人在砖窑里进进出出,他们骂着最脏的话,唱着流行歌曲的**部分。
休息时间,舅舅娴熟地弹着吉他,前卫的青年用外星语唱着黄家驹的歌,并用扳手做话筒,俨然一副自我陶醉的神情。
有一段时间,舅舅不见了。
我问外公外婆舅舅去了哪里。
他们说舅舅到北京找工作去了。
六月初的雨水仿佛记忆的凝固剂,在糟糕的雨季里,人们在竹林里邂逅了湿漉漉的蜜蜂、蝴蝶和雏鸟。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周末的傍晚,似乎雨季就要过去了,西方的天空露出了一缕有气无力的晚霞。
这个傍晚,一切都生了,没有预演,一场活生生悲剧闯进了我的世界,阵痛从此潜伏在我体内慢慢酵。
我外公和几个人抬着什么冲了进来,外婆在旁边嚎啕大哭,眼泪打湿了她沟壑万千的脸颊。
外婆被生活打磨得波澜不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外婆哭泣,我被吓坏了,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他们抬的是一个人,这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血还是不听话地渗了出来,滴在地上画出了一条残忍的断断续续的红色轨迹。
我冲上去喊:“舅舅,你怎么了?”
旁边有人把我死死地抱住,我拼命地想挣脱,但这个人像结实的老树般纹丝不动。
含混不清的谣言传遍了整个小镇整个县城整个国家……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一切跟我的家族有什么联系,还有北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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