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起大雨,雨水刷刷落地,倾盆而来。下人赶紧跑来,关紧了窗子,避免雨水溅湿屋内的东西。
梁融挥挥手,制止了下人关门的举动,坐在门口的榻上,看着暴雨连连。
章平候轻轻落下一枚白子,摸了摸胡须,笑道“殿下可是有心事?”自这位殿下荡平红岛匪患已经过去两日,这几日,各处都忙着收尾工作,对于这个隐藏在南海多年的张家余孽势力,朝廷可谓是彻底大清扫。
那些抢先的官员,纷纷占了先机抢占功劳,落后的不甘示弱,上跳下窜,誓要多抓住几个海盗,借此沾沾功。
一时间,南海鸡飞狗跳,凡是跟红岛沾点边的,都夹起尾巴,东躲西藏。往日里嘴上最爱念叨红岛美酒佳人,蚀骨销魂的世家子弟,连个红字都不敢提。更有甚者,关门闭户,妓院都不敢去,只等这阵子风头过去。
赌场妓院生意冷淡,最高兴的自然是姑娘们,终于能喘息休息一段时间,也不管老鸨脸色如何,纷纷闭门谢客。
进入利州已经两日,登岸的那天,章平候就等在码头,亲自迎接梁融。梁融扫一眼等候的官员,神情淡漠,不悲不喜。倒也不与这些人为难,只径自来到章平候府落脚,等收尾工作差不多,就启程回王都。
“无事,不过是在红岛呆了太久,一直紧绷着。突然放松下来,稍稍有些不适应罢了。”梁融淡淡一笑,截断了章平候探索的话题。
这位章平候,是第三代了。章平候这爵位,是太祖皇帝在位时封的。第一代章平候从草莽时期,便跟随太祖皇帝。别看是个习武之人,心思却比旁人都细腻。
早在先帝宠幸毛玥儿之初,他便察觉到问题。在先帝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借口来南海剿匪开荒,帮着先帝拓展版图,在南海驻扎下来。这一经营,差不多就有三十年之久。
到如今,章平候在南海,已经算是土霸王一般的存在。
眼前这位章平候,是第三代,名章如仕,外界传闻,是个文弱书生一般的人物,心思全在风花雪月上,最爱听曲看戏,游戏山水。
可今日一见,这位年约四旬的章平候,大约是个万精油之类的人物。无论人家抛出来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能接住,而且多尴尬的场合,都能让他轻易化解。
远的不说,就说前几日他刚刚上岸。人群中便有不长眼的,竟然吐槽梁融与海盗为伍,招降一群盗匪,将来必然要成大患。
这说的,便是梁融招降白鲨帮一事。
梁融当时未叔什么,倒是马无畏,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当场就要发飙。章平候立刻出来,笑意盈盈拉住马无畏道“这便是传闻中的马帮主吧?果然是英雄气概,让在下钦佩不已。在下听闻这次木家军能得到消息,早早有了防备,多亏马帮主深明大义,传递消息。待会儿,马帮主可要多饮几杯,不吝赐教才好!”
一番话说的马无畏情绪缓和好多,连说惭愧惭愧。
章平候见他情绪要转,又道“这位参大人,是个直性子,想来还不知帮主为了南海百姓做出牺牲,一会儿宴会上,马帮主可要好好说道说道,您是如何突出重围,传送消息的。也让参大人消除误会,不要误伤了自家人。”
一句误会,给了参大人台阶,他也自知失言,当场借坡下驴,双方笑意盈盈,携手回府。
梁融想到那一幕,心中便藏了几分心思。老话说的好,会咬人的狗不叫,根据他在王都多年的经验,章平候这种人,要么当真是个老好人,和事佬。要么,就是绵里藏针,笑面虎。
对人对事,从来都是阴谋诡计,让人防不胜防。
梁融尽量隐藏自己的心思,不让这位章平候探寻太多。
章平候也是聪明人,旁人说第一句,他就能知道这人接下来三句话是什么。他依旧笑的和熙,在梁融落子后,再次执起一枚子。“王都那边已经收到殿下的消息,想来不久便要派人来催促殿下回都,只是”
梁融抬眼,眸子闪烁一下,他就知道,这老头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聊天的。“章侯爷有话不妨直说,您是长辈,无需对我顾忌什么。”
章平候瞬间放低姿态,微微惶恐道“可不敢,殿下是君,在下是臣,怎么敢对殿下无礼。”
他正襟危坐,十分严肃对梁融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事是殿下起的头,下官少不得要来多问一句。就是那马帮主,殿下准备如何安置?还有黑龙帮,下官听闻,他们的少帮主此次也立下功劳,不知殿下对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梁融闻言,顿了顿,马无畏倒是好说,横竖是彻底归顺朝廷了。可黑青那边,当时并未表明要归顺,双方只是合作关系。但眼下这情景,必然不能如此不清不楚的处置着,总不能,再放他们回去当海盗。
想了想,梁融淡淡道“马帮主好办,他已经表明过态度,此次归顺,就是想安度晚年。你给他个闲职,赏赐些田地,让他顺心过完下半生便好。至于他的属下,你派人去问问,愿意参军的,编入木家军,不愿意的,打发一些钱财,就地解散便是。”
“那黑龙帮呢?”章平候追问。
梁融拿着一枚棋子,在指间把玩,思索良久,对章平候道“他的事,我亲自去问问,稍后再告诉你,如何处置。”
章平候会意,不再追问,两人又下了一会儿棋,直到窗外大雨停歇,章平候才意兴阑珊离去。
章平候一走,王铮就进来了,他微微不安打量一下梁融的神情,才小心翼翼道“殿下!那边传消息来了。”
梁融一顿,手指不受控制抖了一下,他拿过茶盏,掩饰自己眼里的慌张问“如何?”
王铮叹息一声,摇头道“木家军选了最好的水军在海上打捞寻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手里的茶盏举了半日,梁融一丝反应也没有。王铮不觉担忧,劝解道“殿下,已经三日,关离那小子不识水性,又身受重伤,只怕是只怕是凶多吉少。”王铮跟关离,也算是有几分交清,何况这位还救过殿下的命。
要说关离死了,他也不是不难过,但是跟殿下的身体比起来,关离的生死,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说到底,关离只是一个小小的阉奴。
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为主子去死,本就是荣幸。而关离真的不算什么。
梁融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说难过,似乎不完全是,说悲痛,又似乎不到那种地步,说凉薄,他对关离并非没有动容。两个人朝夕相处多日,好几次一起闯荡鬼门关。最后一面,关离纵然知晓了自己的阴谋,可还是舍身救他一命。
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这样无怨无悔帮助他?
别人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听从,可关离,是实实在在把他当兄弟朋友。在不明白他的真实身份之时,就能为他舍身忘死。这份情义,是他这辈子,都未曾用于的。
而今,这份情义被他亲手斩断了。
梁融挥挥手,“知道了,你让他们停止打捞吧。”
王铮领命,转身离去。
梁融端着茶盏,看着屋外的天,大雨过后,地上落满粉色的花瓣,显然是被暴雨践踏了一番。梁融怅然忘了忘天,心中到底戚戚然。
关离,是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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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过去之后,利州城里又恢复了热闹。海盗被擒,最高兴的还是老百姓。没有盗匪侵袭的日子,他们又能安心出海打渔了。
小童拿着花枝在街头乱窜,沿街的小摊再次开张迎客。街上很快又人声鼎沸,各种声音交汇,形成一副热闹的生活图。
黑青迈着步子上了二楼,小二一看到他,便引着他进入包间。那是个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街景,也能看到码头,还有远方辽阔的大海。
“来了?”纱姑娘看他一眼,自顾自的剥了虾,开始吃菜,一点也没有客气等待的意思。
一起共患难,两人的感情便亲近了几分。当然,也只是几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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