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严厉的指责让柳唯的身体彷彿受到重击,站姿有些不稳,「所以……我是多馀的?我很碍眼……在这个家庭里面……很碍眼?」
真的吗?大哥,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还是因为怕父母责骂的关係?
「你到底要问什么?说话说清楚一点!」
你真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我是多馀的?我在这个家里、在兄弟中……在你心中……都是多馀的?多馀到碍眼?」只有你曾经疼过我,只有你不受父母影响……曾愿意主动跟我说话、教我课业……
玖朔『啪』地闔上书,压抑内心想碰触柳唯的衝动。
本以为自己对柳唯的慾望能在疏远他后受到控制,不料随着时间过去却是越来越浓烈,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了。
不能碰他--若是碰了,会无法收拾的。
所以玖朔只得不耐地吼道:「你真的很烦!对,我真的觉得你很多馀!现在你满意了吗?快点给我消失!」他对柳唯胡乱说了许多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话,满脑子只想赶快让柳唯离开自己眼前。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柳唯,被他脸上的表情给震慑。
柳唯在笑,他笑得十分开怀,彷彿看破一切地笑着。
他的二弟有多久没这样笑了?
「哈哈……原来如此……大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原来我做什么都没用。」柳唯的笑声比哭还难听,「我好蠢……怎么这么蠢……居然要你说才懂……啊……哈哈……我知道了喔,大哥,你的话我都会听的……」
「柳唯?」察觉柳唯的状况比平常更加不对劲,玖朔想伸手拉住他,却慢了一步。
柳唯发狂似地衝出家门,连玖朔惊慌的呼喊都没听见。
他深夜独自一人在寂冷的街道上狂奔,像是亟欲拋弃什么。
原来自己能跑这么快、这么远。
跑到他再也跑不动,跑到他的心脏彷彿穿破胸膛,跑到他无法呼吸。
夜阑人静的商店住宅间,只有他自己的大声喘息。
他把头靠在玻璃橱窗上,无力地瘫坐在地。
『只要笑,就会有好事发生。』久远的记忆忽然在此时甦醒,柳唯只觉得讽刺。
他现在能笑的只有自己的愚蠢--我笑了啊,我拼了命地在笑啊!但是没人看得到……那又有什么用?这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们看不到--他做的任何事。
最终自己仍旧是一厢情愿的吗?
总是嚮往着自己能如同大哥一样优秀,但柳唯知道自己办不到,所以退而求其次,他只想让玖朔能够肯定他,即使是小小的一件事也好。
但是大哥说他是『多馀的』。
啊,最终自己还是个异类,不被接受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就去死吧。
柳唯踏着蹣跚的脚步,漫无目的地晃着,只想找到一个能够安静、不给人添麻烦地去死的地方。
最后他来到一个人工湖边。
吹来的夜风带着水气的沁寒,让陷入混乱的脑袋冷静了一些,却吹不散他的死意。
柳唯沿着湖畔走着,最后找了一个看起来深度足够的地方,他爬过湖边的栅栏,站在栅栏边盯着湖中的倒影。
就这样沉下去吧,成为湖底鱼儿的饵食。
最好连骨头都不剩……让自己--徐柳唯--完完全全地消失。
在他即将松手投入水中时,数个声音闪过他的脑海。
『柳唯,你好像有点发烧,吃药了吗?』
『那个……二哥,能帮我修好这枝笔吗?』
『二哥,谢谢,我很喜欢这隻猫。』
那是在他还『存在』于他们兄弟眼中时,他们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曾经是他们的兄弟。
刚刚大哥好像也有喊他--
是不是自己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得到认同了?
是不是差一点而已呢?
再试一次……最后一次……反正再糟……也不过就是再回到这里。
如果他还是不能被兄弟们接受--那他--
他好累,他真的好累……
柳唯对着湖面挤出一个到极限的笑,翻过栅栏,往家里的方向走。
从柳唯衝出门到他回家只有几小时,家中的情形却骤然大变。
父母的公司出现严重的财务危机,已经无法挽回了--全都是因为父母亏空公司的关係。
惶恐不安的父母匆匆忙忙回到家,逕自收拾东西,完全没打算跟想外出寻找柳唯的玖朔交待什么。
他们只想赶快逃走,至于四个儿子--他们的附属品--无暇去管。
这四个儿子从来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生小孩也只是想让自己在亲戚中少点话柄,多点东西炫耀。
『看,我的儿子们在学校总是名列第一,你们家的呢?连前一百名都没有?真遗憾吶,呵呵。需要我们跟你分享该怎么教小孩吗?』
沉浸在虚荣心中的父母,看不见已经濒临崩坏的家庭与四位兄弟。
玖朔抓住提着行李袋就要出门的父母,紧张地说:「柳唯跑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你出去找啊!别抓着我!」母亲扯着玖朔的手,但玖朔死命拉住行李袋的带子。
骚动引出在房内待着的武辰与巳阎,「爸?妈?你们要去哪里?」
「烦死了!全都给我回房间去!」
「你们要拋下失踪的儿子去哪里?」玖朔愤怒地吼道。
父亲猛然抡起拳头狠狠揍向玖朔,已经高中的玖朔虽然力气不输给他,但心理上却无法抗衡,毫无还手反抗的馀地,就这样被打倒在地。
「大哥!」武辰与巳阎紧张地凑到玖朔身旁。
「你们现在一个一个都想反抗我……哈哈,每个人都瞧不起我……」歇斯底里的父母把忽然降临的厄运全数怪罪在眼前的儿子身上,「你们这些没有用的傢伙……要是没有你们……」
感觉到父母神情有异,玖朔下意识地抱住两个弟弟往后退。
这时家门霍地被打开,一进门的柳唯尚未理解发生什么事,只看到被打伤的玖朔与吓得不敢动弹的两位弟弟。
还有正往自己兄弟靠近的父母,父亲手上握着铁柄的扫把--这对柳唯来说是司空见惯的画面,只是父母平常看的对象是自己,现在换成了他的兄弟们而已。
他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有愤怒,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怒火,这把火烧得他浑身发热,内心疼痛不堪。
柳唯一个人就算了,他知道自己不成材,受到这种待遇是应该的。
但为什么他们--他杰出、卓越的兄弟们--也要碰到这种事?
父亲高高举起手上的铁棍--
「够了没?」怒火驱使他的身体,柳唯第一次產生反抗父母的勇气,他张开双臂挡在自己深爱的兄弟前,「你不准这样对他们!」
「哼!你这个脑袋不中用的白痴说什么屁话?你懂什么啊?」似乎没想到会遭受反击,父亲整个人抖了一下。
柳唯这时忽然觉得总是高大的父亲,在此时此刻显得渺小。
他既厌恶又敬畏的身影……原来只是个普通人。
这个念头让他的背脊挺得更加直了。
「我是什么都不懂!所以你们要发洩儘管找我!别对他们动手!」
对,他是没人爱的孩子,在这家庭中是多馀的存在。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保护他的兄弟。
也不就是被打一顿而已,他已经习惯了。
只要他忍受下来--是不是会跟兄弟之间產生一些改变?
他做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情,他们会不会认同他?
巳阎会不会再跟他说『谢谢』?武辰会不会正视他的脸?大哥会不会再主动跟他说话?
「好啊?你以为你很行是吧?」父亲对于第一次表现出反抗的二儿子只是嗤之以鼻,母亲甚至还流露出冷笑。
「小小年纪就爱强出头?忘了自己有多没用吗?」母亲的不屑深深刺伤柳唯,但是无妨,他已经浑身是伤了--
不管如何,这两个人不会下太重的手,他们知道在这小社区有什么流言蜚语,立刻就会传开。
但刚回家的柳唯不知道父母即将拋弃他们。
父亲似乎气疯了,挥下棍子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
柳唯试着用手保护自己不要被打到要害,一波又一波的痛楚让他脚步踉蹌,小腿上猛然传来的剧痛令他单膝跪地。
这时听到某种易碎物破裂的声音,后脑传来剧痛。
直到看到从自己头顶掉落的碎片,柳唯才知道原来是母亲不知何时拿了花瓶往他砸下。
红色的……血……
滴在地上的红点刺得他晕眩不已。
他怔愣地看着不停沿着脸滑落的血液,不敢相信这行为真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做的吗?
这惊骇的画面连父亲也被吓住,他扔下扫把对母亲吼道:「你……突然这样打他头!等等他死了怎么办?」
「我才不管这个!反正都要走了,他是死是活跟我无关!」母亲扭头快步离开,父亲则是恐惧地扫了呆站的柳唯一眼,跟着仓皇离去。
「哈……」柳唯的双手沾满鲜红,脑袋嗡嗡作响。
『跟我无关』。
母亲最后还是不承认自己是她的儿子。
自己或许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拿出勇气,希望父母能够给予一些回应,结果却是这样吗?
血液经过他的眼角流下,彷彿眼泪,是在哀悼他的无能,同时也嘲笑他的天真--心中那渺茫、渴望的希冀,就这么简单地被纯粹的暴力给摧毁殆尽。
但是……他保护了他们。
他微微侧身,看向身后对自己投以不可置信眼神的兄弟,他脸上闪过一丝满足的浅笑。
「为什么……」玖朔的声音在颤抖,柳唯从未看到他露出这种快哭的表情。
「因为……是兄弟啊……」他想抹乾净脸上的血,但是不管怎么擦,只让自己的手更加污浊而已。
他的头好晕……对了,他们没事吗?有受伤吗?
柳唯晃着身子,想朝三人走去。
接着,他看到三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带着害怕……甚至还有一丝抗拒的神色。
被排斥了,被厌恶了,被拒绝了,被否定了。瞬间闪过脑海的字眼让柳唯停住脚步。
啊,自己仍是没办法成为他们的『兄弟』。
鲜血流进眼睛,好痛,好痛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啊?
『你要笑着喔,只要笑,就会有好事发生。』
我笑了啊,我试着笑了啊,我笑到快要哭出来--
但是为什么我的兄弟们却都这样对我?我--我……
我无法……恨他们……
所以只要笑就好了,让他们知道……我不恨他们……
他慢慢抬起头,对淌流而下的血液视若无睹,在刺目的红色中露出一个毫无怨恨、十分温柔的笑。
我传达到了吗?我……我想对他们说……
我真的……很爱你们……但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我很没用,原谅我好吗?
我还是你们的兄弟吗?欺骗我也好,告诉我吧……
跟我说『我们是兄弟』。
柳唯在失去意识、往前倒下之时,脑中彷彿响起听惯的父亲嘲笑。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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