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暮自胶袋掏出一个被压于背包底成扁平圆饼的咖哩牛肉包出来——这时月色正盛。黑夜被罩上一层淡薄的银纱,月暉却丝毫不含糊,映出一种冷冽如镜的光亮,没有诗人书写的迷幻与曖昧。不知为何月明总与相思扣连,楚暮见到月亮时,只是想,这天终于完了。
上午十点至两点帮一个小六生补全科,下午两点半至四点补中二生的英文,五点半至七点半补中五生的中英文,夜晚八点至十点补中三数学——虽然楚暮是文科生,数学还可以。见到月亮时,他甚至没想起今天赚了多少钱,已感觉不到肚饿,只是见到一个圆形,想起麪包,连忙自背包掏出那个麪包。那是他理智上知道要进食,而非生理上催促他进食。
还是趁七点半至八点间的空档去买的,补五点半的学生住另一区,四点一补完那个中二生,在车上偷食一包饼——在西铁上进食是犯法的,他吃得很快,基本上是把几块饼乾全塞入口,低着头咬碎饼乾就和着口水吞下去,饼碎像玻璃碎一样,刺到喉咙痛。去到那中五生的家门前刚好五点半,没间工夫去买东西吃。
每逢星期六日,楚暮的时间都被补习佔尽,常常早上十点出去,夜晚十一点才真正回到家,身子一躺上床,人就睡个昏迷,翌日也说不清前一晚是怎睡的。去到一个地步连梦也织不出一个。但专家说这好,这代表你进入了深层睡眠,纵使睡得少,可品质高,人就更清醒。
无怪学者说人离不开劳动,离不开土壤。前一句说得对,后一句倒不尽是对。楚暮这一天没有踏上过泥土,昨天没有,前天没有,大前天都没有。城市只有石屎路、柏油路与砖地。楚暮又并不是住在近郊,那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如果人真的离不开土壤,那他八辈子前就死了。
咬了一口牛肉包,坚韧得像橡皮,大啖咀嚼着,嘖嘖有声,牙齿打入麪包,一时像半陷了入去,要用舌尖顶开那黏紧牙面的麪包。内侧大牙黏了一块麪包,用舌头顶了几下还是顶不走,楚暮也就算了,回家喝一大杯水就能冲走。
一片云飘来,笨拙地咬去圆月的一角。天狗食月吗?可那是云。
楚暮又再咬一口,这下满口咖哩馅料,一大团湿润、冰冷的膏状物涌入他口中,上顎牙肉与舌面一挤,那半固体的咖哩肉馅在口里被辗平,嚼了几下,他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肉粒?说是牛,但要是不说,倒像猪多一点。咖哩是这种味道吗?没有一点辣味,也不像日式咖哩那带甜的味道。回想一下咖哩的味道,楚暮说服自己在吃一个从有品质保证的连锁饼店买来的咖哩牛肉包,渐渐认可嘴里那馅料是咖哩味,吃得心安理得。
今夜父母当夜班,妹妹弟弟的晚餐也是自己买饭盒解决,楚暮没指望回家后会有一饭一菜,但暗暗祈祷家里能有一包即食麪。虽然暑热难熬,但楚暮有个怪处:一天必须吃点热的饭菜或麪条,才算是吃过一顿正餐。
但并不能时时如愿。有时碰着家里没为他留饭,或即食麪吃光了,或冰箱也没有一碟半碗的冷饭菜汁,那时不得不面对现实,吃几块饼乾,逼自己去睡,第二天起床再去茶餐厅吃个早餐。早餐大多是一碗粉麪加一碟餐肉蛋或肠仔蛋,另有一杯热饮,楚暮多饮斋啡,即是不加奶不加糖的黑咖啡,格外提神,也格外削胃。这样一个早餐丰盛极了,价钱也一年比一年丰盛:由他小时候的十八元加到廿一,廿一元加到廿五,对上一次——上星期一——去食,已加到廿八元。
楚暮不捨得时时下去食这种早餐。尤其是星期六日,一早便要出门,他是寧可多睡一两小时也不会吃早餐,总是前一晚下去茶餐厅买几个放了一天都卖不去的麪包——在茶餐厅关门前去买麪包,可以便宜上好几元,反正都是那些麪包,既然迟买能便宜一点,倒不如待到夜晚才去买——第二日出门时拿一袋麪包,边食边行。
他分配得很好。早餐必须吃得饱,先吃两个包,之后每逢补习空档就吃一个包,撑着胃,不至于全空。可是昨天他失策,忘了去买包,现在吃的咖哩牛肉包倒是今天第一个包。平日他很少吃麪包,现在口中的麪包也不尽美味,要挑剔的话,能找出至少十个缺点,但对于饿了一天的楚暮而言,那分不清是牛是猪的肉还是有肉的腥甜甘美,咽下去,自有满足感。
人是一团肉块。要维持人的生命,多少要靠另一堆肉块。他难以明白素食者的心理,可他外表文弱高瘦,那总是平静木訥的脸孔架着一副浅灰色架的无框眼镜,要是对人说他吃素,没准会有人相信。
食完咖哩牛肉包,他吃第二个包。不知叫什么名字,大概是酥皮巧克力包,里面有巧克力软心。楚暮挤压着咬去一半的巧克力包,觉得包里的深啡色馅料像粪便,后知后觉地想起:咖哩跟那玩意也挺像。到头来,赚来的钱就是用来去买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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