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捧着两封书信进来,驻足在旁看了片刻,待陆昭停笔方道:“娘子的字已经练得很好了。”
陆昭看了看那张纸笺,又看了看自己的字,微微摇头,自嘲道:“不过是勤以补拙,形状有些,风骨却还谈不上。你这又是做什么来?”
云岫连忙将手中的两封书信呈递上去,道:“这是五郎让婢子交给娘子的。今天一早五郎就去采办东西去了,刚刚差人回话说货品下午就到,除两百匹白绢之外,其他的东西五郎会托人送到涿州。还说后日是皇后册封大典,又近除夕,诸藩皇子都提早进京了,街上乱,让娘子少出门。”
陆昭没说什么,径直接过信。上面那一封红泥封口,落款是京兆立券,陆昭直接将信收入了案边的阁屉里,然后拆开了另一封。
这一封字迹却十分潦草,是提笔匆匆写下的,既不是陆昭父亲的字,也不是陆冲的字,没有落款,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擢慕容宁为益州刺史督军事。
这是一道足以让削藩之议一锤定音的政令!
陆昭惊愕万分,即刻对云岫道:“速去见母亲。”
魏国所辖益州,其实只有北益州的汉中一郡。汉中重镇,王氏于魏国立国之前便于此处世居,树大根深,已成苞桑之业。昔年先帝欲立凉王为太子,因选汉中王氏族长王业嫡孙女相配,使凉益互为援引,怀抱
关中,南蔽巴蜀,运意可谓深远。
王业盘踞汉中,守阳平关之险,北控入关三道,四代人拥兵自重。历年拖延赋税,不送质子,唯一一嫡系子侄入朝为官乃是王业嫡孙王叡。王叡的短暂入朝,算是当年汉中对今上登基的一次表态。而王叡退出朝堂之后,更无人入朝。而去年,王业从弟,于凉国任金城太守王亮也因年岁已高转入天水内史。
汉中这些人既不愿与今上合作太深,亦不愿将未来全部压在凉王身上。在削藩这个敏感时期,其实是个中立势力,是可以争取的。
而慕容宁此时被投入汉中这个深潭,无疑要激起涟漪,逼汉中王氏表态。
慕容宁乃是后燕皇族慕容氏遗珠,魏国立国皆赖慕容氏之力,后于参合坡狼顾反咬,遂有今日江山王业。不过魏国高祖仍以慕容氏女为皇后,对其家族并不过于杀伐。说到底,那后燕前主是还高祖自己的舅爷爷呢。
以往益州刺史之位都是派陈留王氏或是其他高门子弟上任。因有本地仕子不任本地官的规则在,这些高门才俊大多入乡随俗,承认当地豪族利益。毕竟你家子侄亦在我乡土为官,规矩大家都明白,没必要互相往死里得罪。所以益州刺史们多有着和稀泥的本事。
而慕容宁不然。他身为遗族之后,家族实力不强,无乡无土,兼具戚族身份,所依赖的是魏国皇权的力量。
皇帝令慕容宁任刺史、督军事,是让他插手汉中军政。若他不赴任抑或是不能胜任,皇帝则可以违命处死慕容宁。慕容宁没得选,只能以雷霆手段插手汉中。
如此,汉中必须由此时表态,再无中立之地。
若汉中王氏不愿屈从,则会杀慕容宁。所以魏帝不会派自己的嫡系赴任,毕竟危险太大。如果慕容宁被杀,汉中明朗,魏帝随后能布置从容,所损失的不过是一遗族后人。这样既削弱慕容鲜卑在北境固有的影响,又可使慕容鲜卑与自己同仇敌忾,为关中民族矛盾减压。待局势稳定,更可以占据大义,以此向王氏发难。这个局面自然是好处多多。
若王氏选择魏帝,随不至于即刻与凉王刀兵相向,但可以闭守险关,停止向凉州输粮。魏帝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更是稳赚不赔。
因此,令慕容宁为益州刺史,可谓削藩令之先声。
顾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面色暗沉,点头道:“今上谋略深远,我家须要谨慎应对。”
举国都在谈论大魏新后之事,而这条益州刺史的任命,却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悄悄地离开了长安,就连朝野上下都没什么异动。可见为了实施这条政令,魏帝已经缩小了商议圈子。即便是陆冲转入中朝,亦不知此事,可见自家被防得有多厉害。
消息裹得紧紧的,行事也不拖泥带水,暗影藏锋,临境方露,倒真像是当今陛下的手笔,老成到了极致。
陆昭将那信轻轻一掷,白纸黑字顷刻在哔驳的炭火中化为了灰烬。
第58章 借刀
初五这一日,天气绝好,顾氏在内阁中领着三名掌事核算,其中一人念帐,两人打算盘,点算进出项目。而琼瑰负责二次点算,和玉则负责复查账本。此时账目核算已经进入了后半程,只见陆昭从珠帘后转进来,已梳妆插戴好,连衣裙都是时新的。她进来之后,只静静坐在一旁,观看众人。
算盘打了半晌,又有十本账目点算完毕,众人皆停了下来。顾氏放下吃了一半的茶,问道:“如何?”
其中一个负责打算盘的李掌事道:“本季府内进项为五千七百二十三贯八百三十四文。”
另一个孙掌事则道:“不对,应当是五千四百一十九贯六百五十二文。”
顾氏见两人数目不对,只得等琼瑰这边再报数,却听陆昭道:“孙掌事算差了,方才宫内赏的茶水钱一项,你算珠拨漏了。”
一会儿,琼瑰这边也点算完毕,点头笑着道:“确实是孙掌事这边算差了。”
孙掌事羞愧道:“娘子耳聪目明,是奴的错,奴自领责罚。”
顾氏只说无妨,又笑着对陆昭道:“每次核算的时候你都找借口躲出去,怎么今日倒肯过来帮着娘了?”
陆昭纳了个福:“帮着母亲原是份内,只是今日女儿确实是想出去。您瞧这天气这么好,初四女儿就没出去成,今日想出去逛逛。”
顾氏想起后日便是全家进宫的谢恩的日子,听着那日公孙内司的意思,只怕进宫谢恩之后,女儿不见得就能立刻出来,于是道:“你自去,只是申时之前务必要回来。”
“阿娘。”陆昭走近了母亲,拉了拉衣袖,轻声道,“阿娘,我没钱了。”
顾氏早知道她心里的算盘,别过身去坐下:“你每月零用也有不少,怎么如今一丁点都没剩下了?”
陆昭道:“进宫见姑母,女儿也不好空着手,既要送,那必然也要最好的。还请母亲施舍些吧。”见母亲仍不为所动,陆昭又央求道,“母亲可以把钱交给和玉,让她跟着女儿一起出去。有和玉管着,女儿肯定不敢乱花钱的。”
顾氏叹了口气道:“也罢。”说完从案上的一方锦盒里抓了几吊钱,交给和玉道,“你好生看着她,回头钱花在什么地方,有不妥当的,你只管和我报。”说完又嘱咐陆昭,“和玉她这几日辛苦,又从没出去过,你也别光顾着自己逛,也带人家转一转京城里的繁华地。”
陆昭一一应下后,又谢过母亲,拉着和玉,火急火燎地走了。
琼瑰道:“夫人,账目是否还要接着算?”
顾氏摇了摇头道:“明日保不齐有什么事,哎,瞧我这劳碌命,接着算吧,我先替了和玉的工。”说完自拿起了账簿。
三名掌事也都笑着重新坐下了,国公夫人一向都是宽和的性子,他们最是清楚。
陆昭携了和玉出门,并没有带雾汐、云岫二人随行。两人上了车,直奔桢侓坊的兴安茶楼。
陆昭进了茶楼,直要了二楼的雅间,进了雅间后,推开了靠街的窗户,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茶竂。片刻后,陆昭转身向和玉笑了笑,说:“这里好,看街上看的清楚,又热闹。”
说完,陆昭摘下了银纱帷帽,又行云流水般地点了数样吃食,然后笑着对和玉解释:“他家的蜜煎最好,你也尝尝。”
和玉连忙推谢:“婢子可不敢放肆。”
陆昭道:“没什么放肆不放肆的。是我托了你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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