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除却王谌,由于部分与陆昭交好的高门子弟仍在行台中书,因此余下的人中便没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的。不过陆昭宁可自己名望损失稍许,也极力推举了陈霆与许平纲二人分领司马与殿中郎两职。由于此二人仍各有两千部众,在如今捉襟见肘的戍卫中,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其余朝臣纵有怨言,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不过对于那位吴乐吴副尉,陆昭倒不急于在殿中尚书府分给他职位。先前观其行事风格,和对历史上权臣的观念,大概也不会乐意进这种个人意味较浓的编制中。
“陆侍中,皇帝陛下已下诏,降薛琬大长秋一职,转度支尚书。另外,北门处有不少旧宿卫生事。”
如今长乐宫内外几乎都是陆昭的自己人,中书印都不在长安,仅由王峤等人墨批。因此皇帝那边出了什么诏令,自己也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此时陆昭身边的陈霆讲解道:“先前崔谅多仰赖河东薛氏输送粮草,大长秋明降暗升也是理所当然。皇帝这是要以薛琬制衡侍中,若是秦州、凉州等地粮草不足输送京畿,侍中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所谓话语权不仅仅来源于职位,人事、兵力同样重要,而在战时,拥有着最多的粮草也不失为一种话语权。
陆昭淡淡一笑:“裂土分封、拜见太子乳母,瞧瞧,如今又来了一个薛琬。”权威与清越的音色交织,幻化出莫测如深流静水的态度,“不去北门,先去丞相府吧。”
她现在必须要与那几个老狐狸抢时间。
丞相府外混乱不堪,除了一些不知所归的宿卫残部之外,还能看见一些朝臣混迹其中。陆昭与陈霆既至,便以殿中尚书领三公宿卫之名下令内外戒严。陆昭名下虽然还需要一名长史和两名从事中郎,但已不乏有没落的世家子弟愿意充任文吏属官。
此外,由于保太后已死,长乐宫大内司李真如也被乱军杀害,其麾下大部分女官没有了去处。陆昭索性将这些人重新启用,柳缥、韦如璋等前任女尚书、女史悉数招入掾属。这些世家女子在知晓陆昭将要前往丞相府时,更是踊跃非常,甚至不乏有其他世家愿意将女儿送到陆昭这里充任。
陆昭对这些世家的小心思只作不查,送来的不论男女,照单全收,很快将编制内的其余属官填了个满。而这些人来到丞相府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整理文移。
崔谅在丞相府内不乏有与各州、各郡、各个世家来往的信件。京畿大乱,许多人或主动或被动为崔谅做事。先前那些人之所以在丞相府前徘徊,就是为了找机会进去,看看能不能抹除掉自己从逆的经历。陆昭显然不会把这个大卖人情的机会白白交与旁人。
丞相府中文移繁琐,但对这些早在保太后时期便有历练的女官们来说并不算难事。如韦如璋、柳缥等人都是颇具才华,也是因为保太后的地位才能以女子身份站到执政前台。如今陆昭愿意重新将这个台子搭起来,这些人也是分外卖力。
陆昭将这些女官和世家子弟混在一起,每人摊派等量文移整理分类,将私人书信与官方文移区分开来,而官方文移还要以各台部再做细分。设定时限为一个时辰,最先得以完成者,可填补一名从事中郎的名额。
这件事看似考量任事者的阅读速度,更考量了这些人对日常政务熟悉的能力。如果在脑海中对于这个国家核心的权力架构没有足够的认知,那么在分类上必然会很慢。选拔的同时,陆昭也充分给予这些人一个接触政务的机会。即便没有在竞争中拔得头筹,历经千封文移书信的熏染,也会对许多事情有一个最基本的认知。
一个时辰对于丞相府内的人很紧促,但对于等候在外的人则分外漫长。不少朝臣开始汇聚在丞相府门口,猜测陆昭在里面要做什么,是否会威胁到自己的政治声望。此时,吴淼也在完成对司马门与武库宿卫的整编后,匆匆赶来。当他看到有人已经先自己一步来到这里时,心情可谓差到极点,尤其他还看到了在门口站岗把守的儿子。
“让你的人让开。”虽然没有挑明父子身份,但吴淼路过门口和吴玥说话的时候,仍不乏带了一丝语重心长的感觉。
“请太尉止步。”话音刚落,却见陈霆已从丞相府内走出,见到吴淼后,施了一礼。吴淼在宫中的许多境遇都是拜陈霆所赐,如今看向陈霆的目光也颇为不善。
“殿中尚书目前才整理丞相府内文移,太尉若要入丞相府,只怕还需稍等片刻。”
吴淼闻言冷笑一声,陆昭身为殿中尚书,这样大肆搜府,他也知道这只小貉子在打什么主意。但他自己身为太尉,于情于理,更不好贸然闯进去。在听到陈霆突出语气,强调“太尉要入丞相府”时,便知道自己已经落了下风。
他甚至有些后悔去武库。如今这些宿卫大半是陈霆和许平纲的人,这些荆州军宿卫自带武器,把武库捏紧的意义已经没有那样大,但是丞相府内的那些文移却对局面有着足够的影响。
“出来了,出来了。”随着丞相府大门再度打开,众人也纷纷围上前。部分已送了子女进去做事的人家此时并不担心,陆昭愿意招他们的人进去,本身便意味着对于他们先前的劣迹不予追究。因此最急切的是没有自己人在里面的朝臣们,而且其中还有几名宗王。
譬如汝南王元漳。
第236章 邀请
当最后一封文移整理完毕, 陆昭便命人将火堆置在丞相府的大门外。
众人悄悄打量着陆昭,屏气凝神,等待她开口定罪。是薛琬也好, 亦或是某位宗王也罢,既附和世族打压皇权的需求, 亦附和陆家扫除政敌的考量。也只有如此, 他们才能再度开口,一拥而上,为一方歌功颂德, 再挥笔将一方打入尘埃之中。成王败寇的故事他们看了多年,也临摹了多年, 刀笔铸就的武器早已跃跃欲试,他们知道, 这将是混乱中拾级而上的一个捷径。
然而陆昭只是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雪白的纸片纷纷落下, 火苗趁风卷起,一遇信纸便高高蹿起, 墨与白飞舞其间, 旋即化作灰烬。
想要引而为言的朝臣们忽然缄口,他们原以为这将是一场罪行与官位的明牌喊价,却最终以信件全部焚烧, 两名有杀戮宿卫实迹的重犯枭首示众收尾。薛琬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重犯之列,上一代关陇世家的遮羞布,到底存留了下来。枭首既除, 余下的自然都是正人君子, 行康庄大道。
众人中有些人隔着火光朝陆昭拜了拜,旋即离开, 既然薛琬都没有被清算,那么自己前途又怎么可能黯淡。
陆昭独坐于天光之下,凤目低垂,长睫淡淡覆下,如华雨香云,观音现相。
大量私人信件被筛选出来以人名作以分类,陆昭穿行其间察看个人成果的同时,也将这些人名命亲信暗暗记了下来。
昔年曹操在官渡之战后在袁绍纪要室搜出大批信件后,尽管当场烧了所有的书信,但仍保留着一份通敌名单。《魏略》有载:太祖使人搜阅绍记室,唯不见通书疏,阴知俨必为之计。可见是曹操在详细核对名单之后,留了底录,焚烧书信不过是作秀。
并非曹操阴险,乱世求生,打的是天下,若不为此,便不配做这天下的执掌人。
没错,崔谅入都,血洗长安,那些人成为墙头草无可厚非。说白了毕竟都是人,各有各的算计。但是对于陆昭来说,拥有这一份名单不是要以后论罪,而是要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样的人以后最多只能提拔到千石左右的郎官,再往上的关键岗位是不能够安排的。崔谅之乱这种程度的试金石,以后很难再有。墙头草们并非不能用,而是墙头草们不能够再重用了。
所有的信件皆已焚烧殆尽,在几名官员的颂赞后,陆昭慢慢起身,走向人群中的汝南王。
汝南王元漳见陆昭朝自己这边走来,忙不迭地赶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卑职参见殿前尚书,殿前尚书奔赴长安,破敌勤王,光复长安,功存社稷,实乃末将之楷模。”
陆昭见汝南王态度竟如此谦卑,也是惊愕万分。后来想想,这位汝南王元漳的父亲便是在当年易储之变时被世家戕害,便是蒋弘济等人出的手。而在一年前,薛琬也欲治罪此人,借机在贺氏身上撕开一个大口子。长安乱云嬗据,几番腥风血雨,这个与元澈平辈的小汝南王可是一次不落地看在了眼里。如今他对自己畏惧并非因自己世家的身份,而是对世事无常与人情冷漠的卑微。
不过好在自己曾经与身在吴国的蒋弘济有过一番交战,如今与薛琬也是疏远,不然这位宗王也不敢过分亲近一个执掌禁军的权臣。
陆昭本想借着丞相府烧信的契机再为自己的殿前尚书府招一名长史,如今看到了面色灰败的汝南王,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因道:“大王既有心于社稷,也不必苦于报国无门。如今宫城内外尚需整治,不知汝南王可否愿意屈尊,到我殿中尚书任职长史?”
诚然三公之府是朝中高门养声望的地方,但她这个殿中尚书府未必不是个一步登天的跳板。只不过她这个殿中尚书府存在期并不会很长,日后太子领兵归都,也会面临合并重组。王谌的的加入乃是因其家底本身过硬,来到殿中尚书府不过是做个过渡,清洗先前为王泽掾属的旧迹。而陈霆、许平纲则是因为完全没有其他出路可选。但是如果任职者是宗室,则可以忽略大部分风险。太子归都,他作为宗王即便不能留在禁军,也不会被太过排斥。
邀请元漳为长史,陆昭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如果要洗掉外戚专权或是霸府的嫌疑,那么这个殿中尚书府必须要有一些皇室色彩。汝南王得封大郡,有这样一位宗王在尚书府,即便不能够做什么事实,单单是摆在府中便可以大大增加尚书府的礼法性。而元漳又因为血统与先帝较远,即便是来日皇帝病危,太子不在长安,元漳相比于其余诸王,并不具备继承的优势,因此安排在禁军内也没有任何威胁。而且由于明确了上下级的关系,汝南王即便想要跨过陆昭对长安的权力核心动手,也多半是徒劳。自己这一封任命也变相为皇帝解除了一个不安因素。
元漳闻得陆昭邀请,也细细思索起来。眼下长安形势,他也早有耳闻,如今薛琬既然已被魏帝保留下来,又安排到度支尚书这个职位上,已然有复起之势。他今日来此,一是想要看看朝廷要追究他们这些曾任伪职的人要到何种程度,而是也想借机套出一些薛琬通敌的证据,以求日后自保。不过现在,陆昭一把火将所有罪证都烧毁了,他也不得不寻找新的庇护。
如今陆昭可谓门阀中显赫者,既与皇家沾亲,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对薛琬进行了不少政治封锁。能在这个时候伸手,愿意拉自己这个落魄宗王一把,他也没有其他奢求了。
想至此处,元漳便深躬道:“既然殿中尚书有招,某自当效命。”
既任命了汝南王元漳为殿中尚书府长史,陆昭也定下此次文移整理的头名韦如璋任给事中,两份任命手书当即下发。
此时见吴淼面带微笑走来,道:“陆侍中年少立功,意气风发,超乎众人多矣。谋策布画,已有经国之态,济时之心。”
听闻长乐宫北门一事,吴淼心中对陆昭的态度已有所调整。先前对其不乏警惕与提防,但是当这位年轻的女侍中掌握兵力优势时没有前往武库,也没有攻打司马门,他便对其有些刮目相看。所谓奇谋经略,意气风发,在诸多世家子弟中从不少见,但能够忍住权力的巨大诱惑,并且能够在时局中调整自身位置的人并不多。而刚才,他也亲眼目睹了这位女侍中如何借由宗王对自己的殿中尚书府进行重新的定位与布局。
陆昭连忙回礼道:“太尉过誉了。不知太尉找晚辈,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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