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纠缠的本质无非孤独与绝望,繁华世相的背后无非直白与残忍。
短暂而微妙的共识后,两人都寂静下来。顶上老旧的床幔犹如堆在天边的浓云,而层层帷帐好似一重又一重的蛛网。蛛网由他们的双手织就,捕获猎物的同时也囚困自己。一个早已在战斗中鲜血淋漓,一个还在匍匐着,等待一场狂风暴雨。此时此刻,动荡的蛛网上,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动用全部的理性,控制脚下每一根丝线,痛苦且脆弱。
劫后的余生,便已堪称为胜利的一生。
殿门外已有脚步声响起,陆昭将元澈身上地被子又向上掖了掖。
血腥味被掩去,元澈恍然惊觉,她若想杀死一个帝王实在无需刀刃,只需在权臣面前展示他流血的伤口。而那些戍卫在床边的数十名骁勇,不过是最无力的摆设。
片刻后,吴淼与冯让被允准入殿。
待二人走上前,元澈才示意一名亲卫将玉玺与尚书令印一大一小取出。
“授皇后都督从驾、殿、省、宫诸军事、加录尚书事、承制封拜。冯让为右卫将军,都督前锋军事。除太保吴淼司徒一职,复授丞相,都督宫北金墉、华林两地军事。”
所谓都督从驾、殿、省、宫诸军事,则意味着陆昭直接接管皇帝身边禁卫以及整个洛阳宫从宫到省、殿三级禁军的全面管辖与调度权。而加录尚书事自不必提,最重要的一个权力是承制封拜。
承制封拜乃是仅次于天子的人事任命权。《汉魏春秋》有载:“天子以公典任于外,临事之赏,或宜速疾,乃命公得承制封拜诸侯守相。”譬如邓禹承制拜军祭酒李文为河东太守,来歙承制拜高峻为通路将军。上至诸侯,下至太守将相,授承制封拜者的权力范围,已然可以打造一个自己的政权。
时下徐宁掌中书令印,那么陆昭可以在斩杀徐宁后名正言顺地拜授自己人为中书令或中书监,甚至可以根据当下需要,对禁军及百官进行封侯之赏。此可谓金口一诺,不逊天子。
而冯让为右卫将军则意味着徐宁彻底从皇帝嫡系中除名,都督前锋军事在洛阳宫内则意味着受陆昭的绝对管辖。而吴淼授丞相一职,则是对陆昭承制封拜稍加制衡,而都督宫北金墉、华林园两地军事,也是从禁军以及行台管控上稍稍遏制陆昭的权力。
皇帝虚弱,但仍清醒。
“速作制书!”元澈皱眉,低声对呵斥着,“皇后,你固然念及深情,只顾入觐奉驾,就未曾见他人磨刀霍霍?”
陆昭也起身下拜,陪演着:“臣妾疏忽。”
“领冯让及禁卫先斩徐宁,再前往宣政殿颁诏。等一切做好,再来朕这里述情。”
斩徐宁一事陆昭也有所预料。毕竟她直接把皇帝可控的禁军全给夺了,总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之前吴淼在阊阖门也是有机会诛杀徐宁的,之所以留着他,一是要靠他把陈留王氏这潭死水重新搅起来,二是在和元澈对峙地关键时刻当做一个重新合作的契机,把人头递过去。
几人行出大殿,前往配殿,片刻后,便将制书做好。此时元澈却派周恢传话说不欲复阅诏书,直接发送即可。陆昭又下令再作制敕,诏令卢霑固守长安。
随后,她招来亲侍,道:“这封诏书先于宫中昭示,随后送往长安。不必令我宫中亲信接手,直接走官驿发出即可。”说完当众书写一封信,密封好后,道,“这一封信,你务必亲自前往陇西漕行,交予云岫娘子。”
“请皇后放心,末将即便身死,此信必达。”亲侍得令后,旋即离开。
冯让却皱眉道:“皇后缘何诏令卢霑固守长安,又命云岫娘子劝说卢霑携姜氏幼子北上投奔祝悦?”
陆昭将笔墨印信收起:“北镇旧京终究是魏祚起源之地,同源同种,有些优势绝非权术所能弥补。若有朝一日,两京冲突,引发血战,唯有北镇方能保全元氏一脉。只是这一番筹谋,落在旁人眼中,恐怕多有移祚之疑,再引激变,故而只作私言。且卢霑为人,未必认同此请,因此再发明诏,全其志节。”
吴淼听到这话时,目中却闪过一丝惊色,忽然低声道:“皇后这是打算……”
“这是后话,此事暂且不宜深谈。”陆昭摆了摆手。
陆昭携上授承制封拜的制书,并领冯让与千名禁卫一同随行。
出北宫门后,陆昭一行并未直接赶往宣政殿,甚至经过公主所困殿宇时也并未回顾,而是直接前往阊阖门。
冯谏眼见冯让也跟随而来,立刻下城门率众应接,并在陆昭马前单膝跪地,解下佩剑双手奉过头顶,沉声道:“陛下临行敕命,臣难违职任,乏于遣力,至使皇后、公主陷入危境,请皇后降罪。”
陆昭抬手接过冯谏的佩刀,端凝片刻后,又双手奉还,安慰道:“冯氏满门忠骨,非我能罪。陛下已安居华林园,阊阖门宫禁重地,有劳将军静遏内外。”
拥护皇帝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场喋血。
泥沙俱下,雌雄厮杀,能否甘心,道阻且长。
第423章 封拜
宣政殿内, 王峤的人头血淋淋地呈现在一只方盒里。正当众人私下议论纷纷时,宫城北传来一阵有序的击鼓声。通晓礼制的姜弥忽然脸色煞白,转身对濮阳王元湛道:“大约是陛下圣驾已归。”
随后, 殿外有几名宿卫入内禀报:“报告大王,先前禁中有宿卫传信, 说皇后等人越杀巡逻宿卫, 往洛阳宫北门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有不同。
姜弥叹了一口气走近濮阳王身前,见其神色消沉本想说句话安慰, 没想到对方却先开口。
“皇后这局谋划可谓妙到毫巅啊。她若与我同朝,最多是与右卫将军及吴太保平分秋色, 甚至还要不如。而皇帝孤立无援,唯有一死。如今皇后拥护陛下, 反倒是柳暗花明起来。”
华林园的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他们现在这些人,不过是带着面具的伶人, 自己在宣政殿演了一通,供人赏玩观看。
此时殿内行台台臣江恒站了出来, 颇为不满道:“恒有话想问大王、姜相。此次大王入宫, 究竟侍奉皇帝诏令,还是奉堂中某公言?”
这个问题可谓尖锐,直指本质。一场政变走到最后, 是要定性的。你们这群人在这里和濮阳王眉来眼去,到最后制书一颁,一个跑不了都是反贼。
江恒这句话刚说完, 众人的喧闹声便在殿中此起彼伏。
眼见事态就要控制不住, 姜弥这才站出一步道:“圣驾或已归都,但生死却未能知。我等俱为人臣, 皇后奉驾于北,我等更不能错失臣节,理应前往宫门叩应。只是仓促而行,戍卫难备,人员上理应简约。不知在座能孚众望几公,与我一道前往北门,以问今上安泰?”
姜弥这句话其实也是对江恒的话有所回应。以现在情况来看,皇后当然可能拥有制敕权,但如果皇帝本人已死,那么局面就会变成皇后一党与他们这些人一起争夺未来的权柄。现在他们还掌握着濮阳王,去北门请见皇帝也是去探虚实。
如果皇帝确实已崩,一定会有诸多迹象,而且皇后肯定也会拿出自己的条件进行商谈。如果皇帝还活着,他们仍不失为忠臣,可以借此机会暂请濮阳王监国。毕竟皇帝本人到现在还不出面,基本可以判断其人已经丧失了对权力掌控的能力。濮阳王毕竟是皇帝血亲,如果皇帝能对自己身体健康有一个判断,就不会放任鼎器流入异姓之手。
“俭愿与姜相同往。”王俭行出一步。
姜弥望向元湛,元湛也点点头。无论皇帝生死,都是要与各方先达成一个共识,再逐步进取。王俭作为陈留王氏与皇后曾经的台臣,当然有资格上台发声。
“不知江尚书可否拨冗一行?”姜弥特意向江恒拱了拱手。江恒有皇帝和皇后的双料背景,也算是一种调和。“再请顾侍中一同前往。”顾承业师皇后的嫡系,必须要在场。此行面见到皇后与皇帝希望可谓渺茫,许多事情得先与顾承业达成共识。
经过一番讨论,前往北门的除姜弥、王俭、江恒、顾承业外,还有兖州几家身在高位者以及濮阳国郎中令等。
“咦?右卫将军何在?”姜弥忽然警惕地环顾四周。
如今殿内宿卫是由濮阳王本人的贴身近侍负责,而殿外则由徐宁负责,如此关键时刻,徐宁不该没有在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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