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夜,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姜弥。
“何事?”姜弥警惕地问着。
门外的亲信低声答道:“陆氏公主居所有将士起义,王俭……已死。徐宁也咬舌自尽了。”
姜弥直接僵在原地,皱眉喃喃道:“局面明明尚未至绝处……未至绝处啊……”
很快,姜弥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不过是看透了接下来的人头滚滚,在大厦将倾之前,作以了断,尽力将所有的罪名止于己身。只要人死了,就没有大肆牵连的借口,除非陆家要脏自己的手,否则很难清洗朝堂,把控内外。
“缚以绳章,司法之争。罪以名教,派系之争。只要是派系之争,就还会有一部分力量站出来,保全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
姜弥抿着双唇,即便他知败相已露,即便他知此次王命正名俱失,但他仍然不能够放弃。放弃,意味着他会成为此次祸乱的罪魁祸首。因为他自幼便知晓一个天大的谬论。
取乱侮亡,非圣王於是致治;民和众泰,非汤武所以成功。
民众和泰归于己身,圣王於是致治。取乱侮亡罪于前朝,汤武所以成功。
天下鼎沸,豺狼交争,他们就是这样不甘心。
次日卯时,厚重的朱色宫门轧轧打开,在宁静的清晨迎接门外人绝对恭谨的朝见,以及绝对荫庇的祸心。高阙上,有云雀啼鸣,元湛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却被姜弥拉了拉衣袖,“大王当心脚下。”
此次觐见并未安排正式朝觐的正殿,而是选在东配殿。配殿两侧有几排庑舍,中庭设御池,池中几片残荷枯叶映于碧波之中,经朝阳一照,反倒有金华荣艳之感,甚是妖冶。
“此非正所,又怎堪承正名。”元湛目光戚哀,低声叹气。
如今时局可谓分外敏感,中枢地方厮杀数日,能进入这间大殿的已是不俗之辈,因此各方都已小心警惕到极致。姜弥与陆昭最终达成一致,允许濮阳王携带一千五百甲士,随行入觐。当然,陆昭这边也不会没有准备,吴淼所率两千甲士也布设大殿内外,以备不测。
有此准备,双方虽然能够各自安心,但大殿内外空间未免有些局促。濮阳王的近千兵众不得不围堵在御池周围,与庑舍附近吴淼所率甲士交错相挤。偶然有人踩到脚,亦或是兵戈碰到对方的铠甲,便要爆发争吵。姜弥不得不疲于奔命,生怕在此关键时刻有什么变数。毕竟,如果他们真的想通过战斗解决问题,早先就不会请求入觐。
元澈早早便坐在御座上,陆昭则立其身畔,出宫迎接濮阳王的乃是灵岩禅院的秀安与廷尉彭耽书。
当所有的禁卫军拱卫着各自的主人,集结至大殿内外时,元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此面目兄弟相见,自然是伤感的。濮阳王元湛虽不能称之为仅存的手足,但若其人败落,那么姜太昭仪二子的结局也不会再有疑虑。毕竟,前朝跨度长及数年的八王之乱,曾展现了亲王乱政的诸多可能,这必然是历史的君王们疏离骨肉的必要教训。
以濮阳王一身,掀起谢氏、王氏一整张权利网络,只待屠刀落下,几朝门阀,尽数摧残。血液固然是造反的根本,但子嗣的削弱虽会为王朝带来短暂的安稳,亦会因为枝叶凋零而导致亲众俱叛。皇权的轮回总是怀抱罪恶,可他们仍要乐此不疲地吞下罪恶之果。
悲伤之余,元澈也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弟弟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兵戎相见,便是对立,如此对立,来日又如何能继承他的政治威望?害怕?害怕固然是人情使然,经历使然。但皇后挥兵禁中,立场仍是清除奸佞,拥护皇帝,现在他这弟弟一操作,气氛和篡位一样。相比之下,陆昭的父亲都被先皇杀了,发动宫变之后,还敢只身来见自己,气度胆色,高下自分。
况且,他如果真有心杀这个弟弟,早就杀了。出征之前没有处置,入禁中时也没有让禁军动手,又怎么可能在文武百官那么多人的面前把弟弟做了,天家颜面还要不要了?
行入殿中后,以濮阳王元湛为首的一众臣僚下跪叩拜。
“臣弟参见陛下。”
“臣等参见陛下。”
元澈提前服了药,此时气色尚好,便指了指身边早已预备好的空席道:“皇弟请入座吧。”
恰到好处的谐音与恰到好处的意有所指,惊得濮阳王颤抖不已。
然而未等濮阳王惊魂落定,陆昭当即斥责道:“众卿身居台辅之重,徐宁、王峤、王俭祸乱朝政,罪应伏诛。可是濮阳王本应就国,为何要强挟闯入禁中,节外生枝?”
听到陆昭痛斥,濮阳王直接扑在了地上,目光期期艾艾地望向皇帝,似乎想要辩解,但终究没敢说出一个字。
倒是姜弥,思索片刻后从容出列,躬身下拜道:“启禀陛下,拱护濮阳王入宫,绝非强挟,亦无扰乱禁中之意。徐宁久负皇恩,失以臣节,祸乱当时,王峤等昧于大义,因利盲从。皇后又刚刚生产,难免乏于应事,竟使兵祸丛生,置皇后公主乃至于陛下于险境。陛下履极已近春秋一载,君临率土,平一宇内,然而禁中邪情滋生,奸谋外露,臣以为乃是储宫无主,前星未耀所致。”
“濮阳王湛乃先皇贵子,陛下手足,春秋盛年,志意伟然。值此动乱之际,危难之时,若则为储备,则天下莫不拭目顺耳,观化听风。皇后虽与陛下情笃,但至今无男嗣所出,臣以为,固本忘其私爱,继世存乎公道。私爱毁以典仪,公道正于视听。为人君者,不可不重之。所以臣等迎濮阳王于西省,备筹国务,此乃社稷大计,国之根本,绝非节外生枝,强挟邀权!”
姜弥话音一落,不少臣僚也都纷纷跪叩元澈,作以附和。
姜弥这一大段话,也掺杂了不少信息,尽管先前痛斥徐宁、王峤等人,但这些人都死了,最后还是直接将责任甩到了陆昭身上。
御座上,元澈不置可否,只是转头望向弟弟,温和道:“三弟也对此言认同?”
元湛的头却更低了,只声音颤抖道:“臣弟……久,久疏朝堂,星霜履换,难辨明晦。但徐宁等人恶迹,臣弟也略有耳闻。此番锄奸惩恶,全赖西省众臣与皇后之力。臣弟请陛下原宥臣等不请之罪,但臣等心中,贞质无亏,还望陛下明察!”
听到元湛的答语,元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继而闭目冷言:“尔等锄奸惩恶,那朕岂非助奸助恶?近臣亲幸难免私情偏爱,不意在众卿眼中,竟已昏庸至此?”
此言既出,不独濮阳王等跪拜称罪,就连陆昭不能再立于元澈身侧,连忙退入臣班。待众人安静后,她才开口道:“陛下,古先哲王之有天下,在亲孝,在慈惠,奉诚意,厚人伦,思近而及远,治家而刑国,是以协和万邦,尊卑有序。此中道理,绝非俗流外家所能轻窥。”
“徐宁、王峤、王俭之罪,非在于亲,非在于幸,非在于陛下之慈惠,非在于陛下之诚意。”陆昭顿了顿,继而声音略有提高,“其罪,在于恃权论义,恃亲论序,践踏典训,别启奸谋,至使兴伐罪之师屡兴于外,乱常之党逍遥于内,人事纷华,天心静默,罪首虽诛,而陛下英明受累。臣妾实不忍纵容。”
不得不说,陆昭的对答不乏高明。皇帝是英明的,佞幸是有罪的,你们这些俗流外家不懂就不要乱说。最后,对徐宁等人的论罪也有意思。恃权论义、恃亲论序的可不止是徐宁,你这个外相姜弥还有拥立濮阳王的这些人,所作所为,本质也都是一个样!
“人事纷华,天心静默……”闭目的帝王这淡淡一笑,似乎有所品咂,随后一言定音,“皇后所陈,诚乃德言正论。”
说完,元澈又看向元湛,命他与陆昭二人起身,而后叹息道:“棠棣不能共生于庭内,实乃憾事,华则华矣,倒不如篱下瓜葛,蔓蔓亲亲。”
棠棣多喻兄弟,瓜葛则论夫妻。
面对如此冠冕堂皇却又尴尬的情话,陆昭屏气按刀。
不过元湛听到兄长对自己这种疏离态度的不满,倒没有惊慌失措跪倒言罪,而是悲伤地抽泣起来。
魏钰庭此时从臣班中出列,正色道:“徐宁、王峤等人扰乱社稷,危图大宝,幸有皇后以义制暴,维护忠义,濮阳王守庭以护。如今,当推查徐宁、王峤涉事诸人,论罪以实,昭明原委,宣告内外,勿隐恶,勿徇私,付予廷尉,量刑有司。”
魏钰庭到底是维护皇权的一派,濮阳王系罪可以,但要从谋逆之罪中摘出来,以保护一部分宗室权力,因此凛然发声。不过余者就不那么幸运了,所谓涉事诸人当然也包括姜弥以及兖州世家。毕竟,如果日后濮阳王登位,魏钰庭身为寒门魁首也不能允许世家再度抬头,自然要借此时机一力打压。
这是他与濮阳王利益的重叠与相悖,也是与陆昭理想的共识与敌对。
元澈只觉心里一塌,知道这句话魏钰庭一旦说出口,一场兵戈祸事便避免不了了。他侧头看向陆昭,见陆昭也同样看向殿门口的吴淼,于是身体微微前倾,向跪在最前面的元湛虚弱招手道:“此事自有台省诸公量裁,朕不烦忧。三弟久受惊扰,快上近前,朕也好与你一述兄弟之情。”
元湛怔怔地望向兄长,挪了挪步子,准备摆脱己方宿卫,走向御座。然而姜弥却突然横在他身前,近卫也就势围拱上前。
姜弥直接拱手向皇帝高声说道:“国之大体,唯忠唯义。人之正伦,唯孝唯悌。陛下身为先帝嫡子,断不可忘先帝大造之功,以贝锦之说而驱忠义,以萋菲之言而拒孝悌。濮阳王乃先皇之爱子,陛下之手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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