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后的王虚舟撩起眼皮斜觑了一眼表情纠结的沈启堂, 冷哼一声, 懒得再搭理这个连三岁小娃娃都不如的孙女婿。
诚然,沈启堂背得相当痛苦,可王虚舟听得同样不痛快。哪怕裴湘刚刚没有忽然惊呼出声给了沈启堂停下来的借口,老爷子也是要出声喊停的。
说实话,这场考校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折磨。
“湘儿。”王虚舟低头望着可爱又聪明的曾外孙女,慈爱地问道,“你大伯母教过你诵读《春江花月夜》吗?是什么时候教的?湘儿还记得多少,可以给外太翁背一下吗?乖孩子,记得多少就背多少,无需为难。你还小,能记住《春江花月夜》和张若虚先生的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大伯母是上个月初八那天教导湘儿诵读《春江花月夜》的。”裴湘此时还不太清楚,她能这样清晰记住日期就已经是一件难得之事了。
小姑娘伸出三根手指头努力强调道:
“湘儿是听了三遍才记住的,真的,我现在就背给外太翁听。”
王虚舟目光微闪,之前那个想要亲自教导裴湘的念头又强烈了几分,不过考虑到裴湘年纪太小,还是个小姑娘,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顾虑和犹豫。
“外太翁,湘儿要开始背诵了!”裴湘出声提醒走神分心的老人家
“好,外太翁一定会专心听的。”
老先生朝着裴湘露出鼓励笑容,并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
裴湘自觉已经强调过“三遍”而不是“一遍”了,算是遵守了自己和娘亲的约定,便昂首挺胸地走到书桌前的空地上。
她先朝着外曾祖父和父亲分别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双手一背并悠悠叹息了一声。然后,她学着文士书生在江边负手踱步赏景继而心生感慨的样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内抑扬顿挫地背诵起了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来。
从起始的“春江潮水连海平”一直背诵到最后的“落月摇情满江树”,一字不落一句不差。属于孩童特有清脆稚嫩嗓音不紧不慢地传进屋内两位长辈耳中,以最优美的音节词句为他们描绘了一幅宁静幽深的春江月夜图画……
半晌,回过神来的王虚舟见已经背诵完全诗的小姑娘依旧站在空地中间,正眼巴巴地瞧着他和斜对面的沈启堂,一张粉嫩的小脸上有着十分明显的期待,不由得莞尔一笑。
“……不错,湘儿背诵得非常流利,外太翁好像已经看到了张若虚先生当年在江边看到的春江与月色。”一向对学生和家族后辈子弟实行严厉教育方式的虚舟先生面对小姑娘亮闪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放柔了声音并说出了称赞之词,甚至还略微夸张了一些。
裴湘腼腆一笑,坦然接受了外曾祖父的夸奖,然后又转头去看父亲沈启堂。
沈启堂此人作为学渣多年,一向暗中羡慕被师长们偏爱的好学生们。他今天猛然发现自己的亲生骨肉似乎,不,是极有可能具有成为那种被偏爱的好学生,自然倍感惊喜。
然而,惊喜之余,沈启堂也没有忽略了裴湘刚刚踱着小方步摇头晃脑念诗的傻乎乎表现,虽然挺可爱的,但一想到这孩子平日里那副小大人的稳重模样,就……
“噗嗤!”沈启堂忍不住笑出来声,还兴致勃勃地问道,“湘儿,谁教你在背诗的时候要这样背着手晃着头的?”
正在等表扬的裴湘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被亲爹嘲笑了,顿时不太高兴地鼓了鼓脸颊。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谁告诉裴湘要这样做,这里面是有一番缘故的。
不知为什么,自从裴湘记事起,就十分喜欢模仿不同之人的动作和说话语气,而且还模仿得很不错。
有一次,她见大伯父在水边踱步念诗长吁短叹,便记住了他的动作和表情,然后在自己背诗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模仿表现了出来。而大伯母和母亲见到后,都笑着夸她可爱,还说等过年的时候,让她这样背诗给祖父听。在外辛苦了一年的祖父肯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也会忘记外面的那些烦恼之事。
裴湘一直把大伯母和母亲的叮嘱记在心里,以为长辈们都喜欢这个。所以,今日外曾祖父一让她背诗,她就一边模仿着一些读书人在水边念诗的样子,一边背诵了《春江花月夜》,没想到却被背诗不如自己的父亲取笑了。
“没有谁教湘儿。”不太开心的小姑娘闷闷地答了一句,就跑回外曾祖父身边去了。
片刻后,她微红着脸颊忐忑问道:“外太翁,湘儿刚刚那样做不好吗?”
王虚舟立刻瞪了一眼竟然嘲笑三岁半小姑娘的沈启堂,随即温声安慰道:
“不会,湘儿做得很好,你爹就是太惊喜了,才问是谁教你的,他想感谢对方。不过,湘儿说没有人教你,那湘儿背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嗯,为什么要把手背在身后呢?”
裴湘不曾和王婉约定过必须要隐藏她善于模仿的能力。因此,面对外曾祖父带着善意与慈爱的询问,她就一五一十地解释了整件事的缘由。
而一旁本来有些讪讪的沈启堂听到女儿说,她刚刚那副傻乎乎的样子竟然是在模仿沈复以及他的那帮清高朋友们,再次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后,沈启堂就被嫌弃他的王虚舟老爷子赶出了书房……
沈启堂在草庐外的溪边寻到妻子王婉后,一边得意地描述了一番女儿刚刚的表现,一边不太真心地埋怨王婉没有早些告诉他女儿是如此聪颖。
王婉听到裴湘亲口说出用了三遍才记住《春江花月夜》一诗后,背对着沈启堂弯了弯唇。她觉得沈启堂有一句话说得太对了,当真是菩萨保佑,才让她有了这样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
在王婉看来,他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只求平平安安衣食不愁地过一生,完全不需要拥有过耳不忘或者过目不忘之类的显盛名声。万一因此引起贵人注意或者小人嫉妒,那才是隐患重重。
等到夫妻二人自溪边散步返回,裴湘已经跟着外曾祖父出门了。
老爷子言而有信,之前承诺过要亲自带着曾外孙女在草庐附近四处游玩赏景,就会做到,完全没有因为裴湘是晚辈并且年纪小就敷衍对待。
而等到这曾祖孙二人一路说说笑笑返回草庐之时,天色已经渐暗了。
听见熟悉的笑语声,一直等着一老一小回来共用晚餐的沈启堂和王婉含连忙迎出门外。只是,还来不及向归来的长辈问安,夫妻二人就听老爷子朗笑着高声说道,他打算把裴湘留在身边亲自启蒙,随后又问沈启堂王婉夫妇舍不舍得。
王婉舍不得,但她知道这是一件难得的好事,所以立刻露出了欣喜感激的笑容。
沈启堂心道又不是把孩子送人,上学而已,还是名师教导,他怎么会舍不得?
“我闺女可比我有运道。”沈启堂喜滋滋地暗自感慨,“而且,虚舟先生绝对比我大哥当初的老师赵醒斋先生更有名望。哎,这就是有了孩子的好处吧?我当年实现不了的愿望,湘儿都能替我完成了。嘿,我就不信大哥大嫂还能生出比湘儿更聪明的孩子!果然,我是个有后福的人,哎呀,湘儿可真争气!”
不过,沈启堂的这份喜悦心情很快就黯淡了下来,以至于晚膳时都有些食不下咽了。
在开饭前,王虚舟说,他明早会交给沈启堂一份书单和十道考题,让沈启堂尽快读通读透书单上的书目并认真回答十道考题,然后来环溪草庐接受考校。
“你列个详细的读书计划。每次来接湘儿回家的时候,或者送湘儿过来之后,我就按照你的读书计划考察你是否用功研习学问了。”
“啊这……”沈启堂差点没有维持住微笑表情。
他刚刚还以为,自己已经将认真读书求学的担子移交给了虚岁四岁的女儿了。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他竟然还需要刻苦做学问!
“这……祖父,我资质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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