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和她咬着耳朵说这笑话,本意是为叫她欢喜,忽然察她停了脚步,面颊浮出一层红晕,神情既恼又羞,还似有些慌张,一怔,随即很快醒悟。
一夜过去,公主虽也变作妇人,但毕竟才新婚,面皮轻薄,怎比得了她们这些人?
即便不为女儿的事,她本也一心想要讨好这个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方归的亲侄女。倘若说,前次苍山行还只是初露端倪未敢叫人多想的话,那么这一次公主大婚,小柳后也同样被排除在外,基本已是可以断定,除非皇帝故意在害女儿,否则太子希望已是微乎其微。
将来皇位到底如何归属,如今长公主也不敢妄论。但以皇帝对公主的爱护程度来看,如此一桩重大之事,必会谋划周到,不至于落到将来可能会对公主不利的人的头上。故与其费心思猜皇帝到底如何谋划,倒不如和公主交好,提前结个善缘。
她是何等玲珑心思之人,体察到公主不适,立刻收起方才的嬉笑之态,轻轻握了握公主的臂,示意她稍等,迈步走去,咳了一声,分开众人,走到同样显是手足无措的驸马身前,挡住了,随即笑道:“都胡乱说着什么呢!对着新婚小夫妇,一个个为老不尊!传出去了,我怕你们这一群人真要成后辈们眼里的笑话了!都快闭口吧!公主驸马在里头给你们设好宴了,让开,叫人家小夫妇奉旨出宫去,你们都去吃酒!要取乐,我等下亲自给你们说笑话去!”
妇人们未料她忽然如此开口,不解地望去,嬉笑声慢慢停了。裴萧元终于得以脱身,也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絮雨,赶忙走来。长公主领头带人送二人出去。
絮雨和裴萧元出命妇院,沿着宫道往外走去。起初只顾低头行路,片刻后,絮雨心神才终于稍定,偷偷看向身旁的人。
他的双目视线落地,前行间,应觉察到她在窥他,眼睫轻动,似也要转目望来。
絮雨立刻将脸扭向一旁,装作欣赏宫道畔的花木。这时走到了一岔道口,迎面来了几名宫人,远远看见他们,退让到路旁,躬身行礼,呼“公主”“驸马”,垂首等待二人先行经过。
被这样打断,絮雨停了步,转头望一眼落后数步随伺的杨在恩等人,迟疑了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叫众人稍候,又对裴萧元轻声道了句“你随我来”,随即率先往一花木繁荫的宫道走去。
裴萧元默默跟上。
絮雨一直走到宫道的深处,观近畔无人,杨在恩等也听不到这边说话声了,方停步,立在宫道畔的一株褐枫木下。
裴萧元停在了她的面前。
至此,她是彻底也明白了过来,为何早上她说可以不用入宫时,裴萧元那坚持,乃至急得好似出汗的样子……
话要是不和他说清楚,今天剩下的这个白天,她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用做了。只想捂住脸,再寻个地洞,好叫她钻进去才好。
“对不住你了。早上是我考虑欠妥。”
裴萧元听到她声,一怔,抬目迅速望了眼她的面,她垂额,眼睛落地。
他立刻道:“我无妨——”
他本习惯性地想再说,“只怕有损公主清名”,忽然意识到二人昨日已是成婚,这话好似不妥,便闭了口。
她没作声。片刻后,察知她似仍陷在微微的沮丧和羞惭里,裴萧元再次开口,用强调的语气道:“今早的事,只要公主不往心里去,我真的无妨!”
莫名地,当他这有力的话语之声入耳,絮雨的心情一下变得轻快不少。然而想到旁人那种误会,一时之间,终究还是无法全然释放,便轻轻地嗯了声,随即再次沉默了下去。
他似也和她一样,隐隐依旧有几分不自在,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立在她的对面。
天气转凉,褐枫巴掌大的叶在日夜的交替里渐杂出红褐金翠相间的斑斓色。一阵风拂过宫道,几片半枯的彩叶从枝头折坠,自二人头顶盘旋掉落,其中一片,轻轻地落在了她美丽的裙幅之上。
她的眼盯着,他也是。四目齐齐默望着这片沾在她裙摆上的半枯彩叶。
裴萧元终是悄然率先抬目,望了她一眼,一顿。
“公主不是还要去神枢宫商议壁画之事吗?”迟疑了下,他终于说道。
絮雨听到耳边响起他的提醒之声。
她的眼眸抬起,望向他。见他神情已恢复作平日的从容之态了,正微笑着向她望来。
她并未忘记。方才本就打算将此事和他说清后再去。
已入十月,距皇帝明年春的万寿大典越来越近,到底将由何人主画那一幅壁画,这两日就要定下。
此前那位她曾答应提携且画功不俗的画师周鹤已被传入宫了。今日除了周鹤和集贤殿直院里的画师们,京中众多擅画或以鉴画而闻名的名士、才子也获邀到来,品评画作,为择定最后的主画人提供群策。当中便有兰泰。
她醒神:“是,我这便去。你……”
她刚想说他还有伤,叫他先回去休息,话便被他截断,只听他道:“我昨夜已经休息够了。还是我送公主去罢!待公主事毕,再一道回。”
他的语气听去如同寻常,但言语里,并不留任何容她反驳的余地。
第99章
絮雨轻振裙摆,曳去上面那一片彩叶,迈步。裴萧元不紧不慢地伴她同行,略落后半步。
等在宫道岔口处的杨在恩看到这边二人好似终于说完事,带着一众继续跟从在后。一行人转至神枢宫,候在外的曹宦远远看到,疾步迎上去,弯腰行礼,陪笑道:“公主驸马方新婚大喜,这边的事,公主若不放心,奴派人随时通报,今日怎还敢劳公主亲来?”
絮雨原本思量上午入宫一事会早早完结,回永宁宅无事,正好人在宫中,壁画一事又进展到这一步,不好再拖延,因而将事也安排在同天,却没有想到耽搁了。
她道声无妨,一面往崇天殿去,一面问周鹤的情况。
曹宦忙回事情:“奴前些日是亲自去崇仁坊找的,到的时候,旅店里已不见他了,说是画卖不出去,半个月前便因交不出房钱被赶走了。奴经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下落,原来搬到西市附近的一条陋巷里,和商贩混居。当日他正扮作一名士子的奴仆,随那士子去参加诗文宴,替人现场捉刀作文,以此换钱,见到奴,得知是公主要召他入宫,他还不信,听奴说公主便是从前他认识的那位叶小郎君,方如梦初醒,当时大哭又大笑,奴险些以为他发了疯,幸好很快醒来,当场除去那一身奴仆衣裳,跟着奴便来了。”
本朝的科举,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进士科最为尊贵,也极是难考,每年往往只取二三十人,数量仅为明经的十分之一,若能上榜,便可号称白衣公卿,仕途无量。故天下士子人人向往,挖空心思希望扬名京城,从而在考试中得到便利,以一举跃上龙门。参与诗文宴会,便是扬名的一个重要途径,当中一些文才不够之人,便会雇人现场作弊捉刀。
絮雨想起从前去找周鹤时,确曾在他屋中看到过一些杂乱的诗文稿。当时只因为是他也爱好读书,却没想到原来除去画技,他文才亦是不错。
没有真才实学,断不可能被人相中雇去现场捉刀作文。
“他父祖辈的情况如何?”絮雨又问。
“这个奴也查过。周家世代画工,高祖一辈,因犯下罪案,被罚作奴籍,作石窟匠,便是专在石窟当中作画,子孙后代从出生起亦从奴籍,不能从事别业。是到周鹤父亲一辈,因他画技确实出众,被去石窟作画的叶钟离看到,叶钟离惜才,将周鹤之父引入宫中,帮助去除奴籍,继而做了宫廷画师。景升末年变乱过后,圣人登基,朝廷气象一新,此前流落在外的众多旧日宫廷画师也得以回宫,其中便有周鹤之父。”
“画直姚旭却嫉周父从前得叶钟离的赏识,刻意打压。周鹤在其父病死后,也被排挤出宫。此人应当是有几分才学的,起初也参与过几次朝试,不中,几年后,自己放弃了,此后便混迹长安,以卖画卖文度日。年初画院招考,这周鹤也来参考过,名落孙山,大约便是姚旭之故。倘若不是得遇公主,奴看他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只能在陋巷里穿着奴衣替人捉刀卖文了。”
“此人也是有点意思,来了后,埋头作画,听说日夜不分,不吃不喝,几近癫狂,知公主今日会来,一早起便沐浴更衣,在恭候公主大驾。”
崇天殿就在近前了,絮雨停在殿侧一条往上的便阶之上,略一沉吟,吩咐曹宦将周鹤带到小西阁内,她先单独见一下面,随即转向她身后那人,朝他走了过去。
裴萧元正立在便阶之下,展目眺望前方。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