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迈步走了进去,行到榻前,如常行叩首之礼,口称拜见。
皇帝面露微笑,目光循着声响落到他的身上。灯火映照,双目透着慈色。
“怎样,近来休息得可好?”他叫裴萧元平身。
“朕这两日正在想,万寿停悬,陆吾司暂无要事,你再留任,于你能力,也是委屈。正好,中书行台之下,缺一侍郎。朕想着,你年纪虽轻,但文武双全,学识不俗,又功勋累身,担此职位,颇为合适。你意下如何?”
不待裴萧元应,皇帝又如此接着说道,说完,便静静等待回复。
侍郎官位虽也四品,与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将无二,但实际,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中郎将不过武职,而中书行台却辅佐天子朝政,是掌议政务的枢机之所,朝堂真正的权力中心。三十岁前能入其中,担任给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属凤毛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为侍郎,而他的出身,又非科举,只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边地的武将。
这实是极大的信任和恩宠,且寓意深长。如此年轻便入中枢,历练过后,将来比及朝宰,登上无数仕途中人梦寐以求的巅峰之位,也是顺理成章。
赵中芳屏住呼吸,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暗盼无限。
然而,这道身影却如石柱,无半点应当有的反应。
殿内一时不闻半点声息。
他身上沾积的雨雪之水受热渐化,沿着衣角凝成水滴,坠溅在他靴履所立的宫殿地面之上。
皇帝被这极轻的水滴之声惊动,侧耳听了几下,又转向赵中芳:“说外头下了雪?小儿郎身上可是湿了?先带他下去,换身干爽衣裳。”
“驸马请随老奴来。”赵中芳立刻来到裴萧元的身边。
裴萧元朝他拱手辞谢,随即再次转向皇帝,望着面前这一位看起来和家中寻常年迈亲长无二的人,缓声却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来,是有事问奏。”
“哦。”皇帝眼皮动了一下,“何事?”
“自臣入京以来,曾不止一次,听不同人向臣讲述了当年北渊之战的真相。臣愚昧,听得越多,越发不敢做出论断。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隐角霾尘,见世人之不见。因此事关系臣先父之节,八百战死将士之名,臣虽齑末之身,却也斗胆,求问陛下,当年那一战,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谁?先父和一同阵亡的八百将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应当给予一个说法?”
赵中芳虽知今夜不会善了,然而,当听到如此直白的话竟从这年轻人的口中道出,依旧惊骇得脸孔发白。他不顾腿脚不便,冲上去,一把拖住裴萧元,一边奋力朝外拽,一边怒斥:“驸马!你莫非是失心疯了?竟敢胡言乱语至此地步!还不快些退下,且去换了衣裳,想好了,再回来和陛下说话!”
裴萧元笔直而立,如松躯柏干,深深扎根于大殿地面,任赵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纹丝不动。
“来人!”
赵中芳朝外唤叫。很快,外殿奔入七八个身强力健的侍从。
“将驸马请走!”赵中芳厉声喊。
“让他说!”皇帝忽然说道,语气平静。
“说话又死不了人,你怕什么?”
赵中芳一呆,随即便扑跪在了裴萧元的脚前。
“驸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说道,语调平淡。
赵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说道。
赵中芳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带着人,退出了去。
皇帝双目凝望着对面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着的影。
“裴二,朕对你不好吗?”他继续微笑道。
“你私下处置韦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员,宰臣次列,你说杀就杀,还给埋了,毁尸灭迹;你纵容阿史那杀朕的儿子,最后你还徇私,没把他射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透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着逃走,都干了些什么吗?不但北境,就连好不容易才镇服的西蕃,大约也又要乱了!”
“你背着朕,干下如此多的胆大妄为之事,朕都不和你计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娇女也嫁了你。除了这个天下,朕不能给你,朕自问对你已是极大宠爱。朕的两个亲儿子,何曾有过如何待遇?你为何还是不知满足,竟敢来朕的面前,问出这样的话。”
“道你一句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分吧?”
至此,皇帝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寒了面,冷冷地说道。
第132章
裴萧元微微动容。
他向着前方之人,再次缓缓下跪。
“人非草木,焉能无悟。自臣受召入京至今,陛下对臣青眼有加,臣屡次犯上,而陛下皆予宽宥,及至下嫁公主于臣,对臣恩宠,更是当世无二。件件桩桩,臣铭记在心,没齿难忘。臣今夜来此,怎不知是忘恩至极之叛举,更辜负了公主对臣的心意,便是万死,也难报公主恩情之万一。然而,臣还是不得不来。”
“人死灯灭。先父和那八百死士,在世人那里,至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谈,同情者叹两声,轻慢者,诋毁几句罢了。莫说百年之后,如今尚能记起他们,乃至愿意费上口舌骂两声的人,怕也是没几个了。然而,于臣而言,他们是臣之父,臣之兄,臣之叔伯。人人皆有姓氏和名字,妻儿和家小。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死去之人。史官可以不记北渊,随意擦去这一群人曾为圣朝流过的血,如同他们从不曾为圣朝出战过,而臣这里,要臣和别人一样,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就此抹平一切,以此来换得余生显达,臣怕是消受不了如此的恩幸。”
在他陈述之时,皇帝的眼角深深地下垂,面容一片漠色,又隐隐显出几分癯瘁之态,待他言毕,静默片刻,皇帝抬起眼皮。
“所以,你今夜如此闯来,到底诉求为何?”他淡淡问。
“臣方才已是言明,请出幕后之人。倘若先父和叔伯们确实不该蒙受冤辱,那么,便请朝廷还他们一个应当有的交待。”裴萧元叩拜,直起身道。
“你要的交待,等到了时候,朕会给的!”
“就这样吧!回去吧!好好做你的驸马,考虑朕方才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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